钟群娣
重教林觉民《与妻书》,有了另一番领悟。林觉民牺牲时年仅24岁,他的妻子陈意映在他牺牲后2年,因生活艰难和难解悲痛,也离开人世。其长子林依新夭折,所幸次子林仲新能长大成人。如今烈士后人安好。有感于斯,写此小文。
陈意映替小仲新重新盖上小被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她呆呆看着2岁儿子的粉嫩小脸,想:仲新像他哥哥依新,而兄弟俩都长得像觉民。觉民!啊,觉民,你在哪呢?你看到仲新了吗?
一想起觉民,意映心口又疼起来了,眼泪一串串滑过刀削般消瘦的脸庞。她无力地站起来,默默走到窗前。
窗外,又见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
人说: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内心千万遍呼唤亡魂,亡魂就会出现。意映在觉民死后的七百三十多个日子里,何止千万遍地呼唤他?
在失眠的夜的黑暗里、在黄昏的迷蒙的雨雾中、在一个人独处的空漠时,在真实的白天,在虚幻的梦里,在依新和仲新眼巴巴看着别的小孩喊“爸爸”的那一刻,在当掉觉民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一个发簪——以换取仲新的药费后,意映心里千万遍地呼唤觉民的魂灵出现在她面前或入她的梦中,告诉她,他在哪里。
可是,觉民在哪里呢?
他的音和影,消散了就是消散了。
并不像他临走前对她说的那样:“吾灵尚依依傍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好不容易睡着时,觉民出现在她的梦中的情景,是他被子弹扫射,身上穿了好几个洞,鲜血喷射;或者是他被逮捕后遭受毒打,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于是她哭啊、叫啊,挣扎着醒来,泪湿枕巾,她的心如同被大石压着,只觉难以喘气。
在这种情况下,她总不能再眠,唯有独自垂泪到天明。
如斯过了两年,瘦成一张纸般单薄的意映依然无法停止对觉民的思念。她和小儿子仲新总是生病。因为觉民是“叛党”、“逆贼”的缘故,躲在乡下的觉民的遗属一家不敢跟亲戚朋友来往,揭不开锅也不敢求人相助,病了也因没钱医治而熬着、拖着。
意映望着窗外,她久病的身体甚为虚弱。她摇了摇头,似乎努力把一些挥之不去的忧伤暂时忘却,她强迫自己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
淡淡的梅花香飘来,她仿佛看到七年前,17岁的她和觉民初婚,他们在望月下、梅树旁偎依倾诉,低低切切,什么事都说,什么情都诉,那时他们各自庆幸遇到了对方。
可如今,明月犹在,梅香如故,他和她却阴阳相隔,留她独对冷月,她痛何如哉!
意映十分虚弱的身体已经抵不住又一番的悲痛,精神恍惚起来。
她分明看见他年轻的丈夫深情地对她说:“意映卿卿,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他的声音依旧雄浑有力,他看她依旧柔情似水,但他一边说着,一面毫不犹豫地朝天上飞升而去。
意映急得伸手去拉:“觉民,拉住我,带上我,我没有力气存活于世上了!”她哭着、叫着、求着。
她瘦弱得轻飘飘的,没有力气抓住什么,她眼睁睁看着她的觉民飞升而去,慢慢消失在黑色的天幕中。
她又伸手去抓,空的;她赶紧闭上眼睛去想,空的;她重新睁开眼睛,还是空的。眼前除了黑暗还是无边的黑暗。
她忍不住大哭,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把她憋了两年的话说了出来:
“觉民,你为国而死,我不拦你。可是如果你不曾爱过我,或者你不曾对我说爱我,我也许不会如此痛彻心扉。
“两儿无父,我如今无法教其以父志为志。我已失夫,想到倘若他日再失两儿,此痛何以堪。你嘱我教他们以父志为志,恐我等不到这机会了。等他们长大后,他们自会读你遗信。他们是否又成两意洞,让他们自己选择罢。
“觉民,你终于是先我而死,你终于先我而死让我担悲,觉民,请赐我力量让我活下去吧。为了两儿,你赐我力量让我活下去吧。
“但是,即便你赐我以力量,以我之弱,恐我不久也要追寻你的脚步了!
“觉民,你可在那寒梅的芬芳里?你可在那月影的摇曳中?觉民,觉民啊……”
意映哭倒在冰冷的地板。
窗外依然只有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一片寂静。
作者单位:广东广州市十七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