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少华
杜甫胸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政治抱负,至死不渝。然而,多重深刻的社会矛盾,尤其是安史叛乱,“万方多难”,诗人也被卷入社会底层,离乱飘泊,而壮志难酬。756年,杜甫在投奔肃宗的途中,被叛军俘获,带至沦陷的长安,次年三月写作《春望》。全诗感时恨别,哀愁蕴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触景生情,悲哀满怀。以“望”起笔,写春城败象,高度概括,以少总多,创造出引人入胜、耐人寻味的艺术境界。“山河在”与“国破”两意相反。惟山河完整,实说城池残破不堪;惟山河还在,寓意无它余物;惟山还站立,河水在流,隐言都城了无生机。“国”,国都,大唐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破”,概其总貌,可感怵目惊心,大有王朝倾覆之沉痛。“城春”与“草木深”先后相悖。城春,本当景色明媚,却更见杂草狼藉;理应游人不绝(游春乃唐都风俗),就更显一片死寂。“深”状草木,则说久无人迹。“国破”、“城春”,乃以大笔勾勒,则全城遭遇劫难,而无一隅幸免,意在其中。一“破”一“深”,则叛军入城,疯狂洗劫、肆意焚毁、奸淫屠戮的种种罪恶,悉皆包含。
安史之乱,灾难惨重,疮痍满目。据《后唐书·郭子仪传》载:“井邑楱荆,豺狼所号”,“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整个黄河中下游,几乎一片荒凉。联系史实,细品该联,就更能深切体会诗人忧心如焚。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拟人,情怀悲怆。诗人春望,由远而近。花鸟乃娱人之物,诗人观之,反而“溅泪”“惊心”,竟然觉得花也流泪,鸟也心惊。哀情生哀景,哀景更生哀情。“溅”,状泪流之涌,“惊”,摹震撼之巨,深切的悲痛蕴含其中。只因国家多难,日益衰败,面对怡人春色,诗人总是哀情更深。且看,“不分桃花红似锦,生憎柳絮白于棉。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763年《送路六侍御入朝》)桃红絮白,春色明媚,而诗人却有“不分”、“生憎”之感,怨其“无赖”、“触忤”。“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764年《登楼》)面对近楼繁花,反而黯然悲伤。
美感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一个沉溺在痛苦中的心灵,美对他不起什么作用。”(法国哲学家库申《论美》)该联以美景与悲情的审美矛盾,创造了巨大的艺术空白,发人深味。诗人素怀伟大抱负,而今却国破家亡,孑然一身,困在一隅,壮志难酬。春色明媚,春光如画,然而却只能徒增伤悲,苦闷寄托其中;花开鸟鸣,物竞自由,而人事不预,只能更觉身心困顿、亲人离散,哀伤蕴于言外;万物争春,欣欣向荣,这又反而深感山河破碎,国势飘摇,人生衰老,悲怆生于弦外。以乐景写哀愁,哀愁倍增;抒深哀巨痛,而蕴藉含蓄,余味无穷。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叙事以抒望中之感,概括天下乱离的悲哀、千万离人的伤痛,历经千年考验而传诵不衰。以“烽火”借代战争,令人想象见硝烟弥漫、撕杀残酷、流血殷地的惨象。“三月”,意为战乱旷日持久;“连”,是说一日未休。兵燹为害,自古而然;而战火长年不熄,则愈显灾难深重,愈见悲伤不已。“家书抵万金”,可见思亲欲断肠。稍前一点的《月夜》写道:“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长安忆。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家人生死未卜,诗人被困长安,设想妻子忧愁难眠,孤独凄凉;儿女还小,又不解离人之恨,就更显其孤独。这样,把自己的愁苦寂寞,表达得委婉有致,韵味深长。“双照泪痕干”的理想与乱离现实的矛盾,深蕴着哀愁无奈、倍受煎熬的痛苦。
《文心雕龙·夸饰》说:“并意深褒赞,故以成夸饰。”矫饰夸大客观实际,主要是为了表现主观上的褒贬之意,为了把思想感情表现得更深刻。安史叛乱,“烽火苦教乡音断”;兵荒马乱,岁月饥馑,“幼子饿已卒”。诗人以“万金”给“家书”作价,用夸张极言其珍贵,实在是担忧亲人安危,孤独无助,而忧心如焚。思归之情,煎断肝肠。所谓夸不失真,信语也。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自摹肖像,蕴含春望之层层哀愁。白发为愁所致,“更短”,意含原已稀少,隐言忧愁已久。叛乱未生,诗人已经目睹,“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杨国忠兄妹等统治集团人物的荒淫豪奢,也看到了“千村万落生荆杞”的人民苦难,而他只能“独立苍茫自咏诗”,对时局充满着无限隐忧,一层。明言叛乱以来,越发稀少,实说如今忧愁更重,二层。“浑”,简直,言难以置信之感,衬托脱落太快,则意含忧愁越发加重,三层。“不胜簪”,以夸张手法说极其稀疏,实为忧愁深重至极,几不堪承受,四层。“搔”,典型化动作,其坐卧不宁、辗转反侧、徘徊不已的种种情景概括其中;“搔更短”,只因以搔解愁愁更愁,令人感到国破家亡的哀痛,贮满心头,五层。该联自摹肖象,其形体消瘦,白发苍苍,面容憔悴,令人想见,其中又饱含着志未酬、人已老的悲切,更可感哀愁无以复加,六层。
而更令人哀其不幸的是,这种哀愁在整个离乱飘泊之中,总是充溢着诗人的心灵,直至潦倒而死。“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765年《旅夜书怀》),因情生景,以飘飘“一沙鸥”自况江湖转徙,蕴含飘泊无依的悲苦,可谓一字一泪,动人心扉。“老病南征日,君恩望北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769年,病终前一年《南征》)壮志难酬,而又无奈南征;北望之心,乃仍希冀报效朝廷,理想终未放弃。然而,一生苦吟,无人理会。悲情哀绪,深厚积郁,令人怆然泣涕。
杜甫的不幸是时代的不幸,杜甫的悲哀是民族的悲哀。诗人春望,疮痍满目;国难家愁,交织一体。作者的沉郁之风,也就在这首诗中有了典型体现。“沉则不浮,郁则不薄”,其中丰厚的意蕴,蕴藉的哀愁,只有知人论世,细致品读,方能深切体会。
(翟少华 江苏省昆山青阳港实验学校 215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