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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新装——解读《皇帝的新装》

  • 投稿李狗
  • 更新时间201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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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东

一、关于皇帝

首先,我想问的是,这个皇帝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个问题看似荒唐;但荒唐有荒唐的价值。从安徒生本意来看,这个皇帝明显是男的。这样,问题就来了。一个男人,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新衣服上,整天喜欢各式各样衣服,以至于不关心他的军队和人民,甚至对休闲和娱乐也失去了兴趣,每时每刻都在更衣室里。这多么荒唐,多么荒诞!但荒诞正是童话的特点,把一个荒诞的东西合情合理化,孩子们才喜闻乐见。荒诞是作者和读者达成的一个高度默契。童话不在于事实,而在于解释。因此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关注是否真的有这样的新装,新装本来就不存在。

但如果皇帝是一个女人呢?她疯狂地喜欢衣服,以至于不顾一切,时时刻刻都在更衣室里,反而不好玩了。不仅是后文的裸奔对一个女人不太公平;更重要的是,女人喜欢花衣裳,男人喜欢花姑娘,这是人之常情,而人之常情产生不了荒谬感,也产生不了故事的张力。

正因为荒诞,皇帝的“新装”,就不能仅仅理解成“新装”,它不过是一个意象,只是皇帝玩物丧志的一个“物”而已。当然,皇帝本身有爱好没有错,但爱好转为嗜好,嗜好转为癖好,尤其是这种癖好影响到他的国家和民众,这就危险了,这个时候,骗子的可乘之机也就来了。

既然新装不再是“新装”,只是一个意象,那么,安徒生为什么要用新装?或者说这个故事最初为什么要用新装?我想,作者最初的目的,不过是要剥下皇帝自欺欺人的外衣,让他赤裸裸地展示在众人面前,进而羞辱那些甘心受骗的愚蠢的人,这是创作者的一种把戏、一种态度、一种情感。

那么,为什么是“皇帝的新装”,而不是“穿着新装的皇帝”呢?

如果是“穿着新装的皇帝”,那么,故事的核心就全部转向皇帝,不过是讥讽和批判皇帝。那么,这与芸芸众生何干?作品的现实主义力量将因此而大打折扣。

而“皇帝的新装”,则成了一个事实上的比喻,从皇帝出发,每个人都有“新装”,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弱点,而这些弱点必将被洞察人性的骗子抓住,一旦我们不能剔除这些人性的弱点,我们就只能上当受骗。“新装”,因其具有普遍意义、教育意义和警世意义而广为人知。

二、言说的困难

这个谎言为什么难以揭示?其实这是安徒生一贯的风格,那就是言说的困难。真相的揭示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复杂。

安徒生的许多童话的主人公都无法开口,因此真相总是没办法揭示出来。“坚定的锡兵”根本不可能说话;“海的女儿”则是女巫的迷魂汤夺走了她美丽的歌喉;“卖火柴的小女孩”整个夜晚的祈求,没有一个听众,说了等于白说;丑小鸭倒是有听众,但是没有人能听懂他内心的表白,这使得他异常痛苦……所有的这些主人公都陷入到了同一困境之中,即言说的困难。

那么,安徒生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会说话的与不会说话的、有话语权的和没有话语权的人之间,有着悖论,也有着巨大的张力。

让成人想想那些话中之话和没有说出的话,关注那些看不见的人、听不到的人的声音,也许是安徒生最大的考虑。因为安徒生的童话从来就不是纯粹写给孩子的。安徒生曾经说过,我的童话自然是写给孩子们的,但我从来没有忘记,孩子们在看童话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就在身边,所以,我同时也是写给父母的。

《皇帝的新装》中,言说为什么是困难的,或者说,真相的揭示为什么是困难的?

这主要在于骗子的高明,他设置了一个悖论式的骗局。

这个布料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布料,而且它还有一个奇异的特性,凡是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就会看不见。

这个骗局把所有人一网打尽,既按头制帽,又环环相扣。“最好看的布料”当然指向皇帝,对皇帝具有最大的杀伤力;不称职则指向大臣,一个不称职的大臣,他的命运可想而知。当然,一个愚蠢的大臣,他自然也就是不称职的;而“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是恐吓民众,即使一些大胆的民众不惧怕人家说他是愚蠢的,但“愚蠢得不可救药”则另当别论,没有人愿把这项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这让所有人陷入两难境地,要么承认自己看不见布料,那么,自己就是愚蠢的,不称职的;要么就用谎言来掩饰,说看见了布料,那么,事实证明了他们真是愚蠢的,不称职的。

更厉害的是,这还是一个连锁性的骗局,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囚徒困境,陷入到一个集体行动困境之中。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因而自己必须抉择,这是一种博弈。一旦自己选择错误,就没办法悔改。那么,唯有承认这个骗局,自己才是安全的。

孙绍振先生认为这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谎言。这个论断非常深刻,但并不准确。

起初,从皇帝开始,没有人认为这是一个谎言,大家都认为自己一定是能看见的,因而他们的兴奋点是想鉴定别人是否称职,是否愚蠢。人总是自大的确证,证明了认识自己的艰难。难怪达尔菲神庙上镌刻:“人啊,认识你自己。”而老子也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但更要命的是,人的“自大的确证”一旦遭受挫折,很容易就会转入“自卑的盲从”。也就是说,当这些人看不见布料的时候,他们又都认为别人是理所当然能看见的,最后只能用单调的语句来掩饰。皇帝如此,大臣如此,民众亦然。

否则打死大臣也不敢劝说皇帝穿上这件新衣参加游行大典。因为皇帝一旦出乖弄丑,他们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当孩子大声揭示了真相,在所有民众都真实地表达质疑之后,均衡被打破了。这时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都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但他们依然煞有介事地把游行大典进行下去。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由起初的无知受骗、被动骗人,转为心照不宣地维护谎言,自欺欺人。

三、关于骗局的揭示

经典作品中,骗局的揭示总是艰难的。这种艰难很好地诠释了人性的弱点。伟大作品对这种揭示的描写总是不遗余力。

有时候,真相没办法揭示,只能用事实本身来揭示。

西方有一个经典的民间故事,说有一个地方,每一户人家都能酿出最好的酒,每个人都喜欢喝酒,每年都要在某一天举行最盛大庆典。有一年,村长早早告诉全村人,请每户人家都把自家最好的酒拿出来,倒在村子中心的酒缸里,等到大典那一天,全村人开怀畅饮。一家,一家,都把自家的好酒倒进了酒缸里。到了大典的那一天,大家兴冲冲地去喝好酒,结果却发现,所谓的好酒一点一滴的酒味都没有。原因不难猜想。既然大家都拿出最好的酒,偷偷放一碗清水冒充,应该无伤大雅。人同此心,结果每一户人家都这样想,所以,整个缸里自然都是清水了。但有趣的是,当这个真相被事实完全揭示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又都心照不宣地维护,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酒好酒”的称赞不绝于耳。

第二个经典作品是马克·吐温的《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这个骗局的揭示本身就是一个阴谋。制造骗局的目的,就是为了揭示骗局。

故事是这样的。赫德莱堡是美国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上的居民,据说个个心地善良,纯洁高尚。小镇上有十九户人家,因为品德无可挑剔,被称为首要居民。他们的道德是免检的。这个小镇树立在镇口的标语是——“勿让我们受诱惑”。

然而,很不幸,赫德莱堡得罪了一个异邦人,而异邦人又决定报复,不是报复某个人,而是要败坏整个赫德莱堡。

报复的手段很高明,几乎是毁灭性的。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异邦人给一对老夫妻留下满满一袋金币,袋子里还有一封信,说自己本来是一个罪恶的赌徒,是赫德莱堡的一个人施舍了自己25元钱,并把自己从罪恶的深渊里拉出来。从此,他就悔过自新,艰苦创业,挣了很多很多钱,现在赶回来报恩。遗憾的是这个恩人并没有留下姓名。

异邦人希望这对老夫妻能够找到这个人,把金币给他,找到他的凭据就是那个人当初对异邦人说过的一句劝告。同时还有两个信封,一个写“对证词”,一个是“在所有对证词诵读完毕后方可打开”。

消息传开,赫德莱堡立马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个个都希望得到那句宝贵的劝诫,好做那一袋子金子的主人。谁都明白赫德莱堡的居民才不会去救一个赌徒,只有一个大家都讨厌的糟老头,才有可能去管一个外来赌徒的生死。可是,他已经死了。

当天晚上,一封神秘的信送到了这对老夫妻的家里,写信人自称,自己是那场劝诫事件的目击者,而且听到了那句神秘的劝言。这个善举的确是那个已故的老头做的,老头在世时曾经痛斥赫德莱堡的伪善,因此居民们都不愿搭理他。

但是在一次突然的事故中,老夫妻救过老头的命。因此写信人认为应该将这袋金币归于老夫妻。信末,写信人写道,那句劝言是:“你绝不是一个罪恶的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与此同时,其他十八封类似内容的信也被送交到其他十八家首要公民的家中,信的末尾也全部写道:“你绝不是一个罪恶的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第二天成了赫德莱堡的节日,当天,牧师将当众对照申请人的证词,并找出那个高尚的施予者。远近所有的人都来到了现场。牧师打开了一个个交上来的信封,里面全部写道:“我对那个外乡人说的话是:‘你绝不是一个罪恶的人,快去改过自新吧。’”下面署名是一个个首要公民的名字。所有的首要人物都说出了同样的话,他们互相指责,狼狈不堪。

每念一个证词,会场就爆发一阵狂笑,没人会再相信任何说辞。而每一个被叫到名字的首要公民,都成为方圆百里最大的笑料,赫德莱堡的威名在笑声中摇摇欲坠,不断撒落。

最后牧师打开了那个写有“在所有对证词诵读完毕后方可打开”的信封,念了起来。原来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施舍者,也不存在这么一句对证词,这一切只不过是异邦人的一个复仇而已,所谓的金币不过是涂了黄铜的铅币而已。

以十九家首要公民为首的赫德莱堡的伟大形象轰然倒塌,再也无法重建。

在经历这场变故后,赫德莱堡改了名,也将曾经赋予他们光荣的志铭上删去了一个字:“让我们受诱惑”。

我之所以花这么多的笔墨叙说这个故事,是因为这个故事不仅是一个骗局,更重要的是,设置骗局的人再出来揭示真相,而真相就是那些被骗的人都是骗子。故事因此具有了无限的张力。

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改编自西班牙民间故事《裸体的国王》,最后真相是由一个与己无关的人揭示的。

三个骗子找到了国王,说他们能织出世界上最神奇的布匹,用它做的衣服,凡是私生子就看不见衣服。这个骗局非常有杀伤力。因为如果是私生子,不仅名声不好听,更重要的是还会失去合法的继承权。因此大臣、民众都说衣服好看,神奇。皇帝自己却啥也看不见,皇帝吓傻了,一旦承认看不见,就会失去继承权,皇位不保啊。皇帝只能大赞衣服。最后,站出来揭示真相的是皇帝身边一个养马的黑人奴才。揭示真相,对于他是无害的。因为他是奴隶,本身就没有继承权,又是最底层的黑人,无所谓是不是私生子。这是权衡之后的揭示,而安徒生把这个揭示权给了一个小孩子。

那么,为什么揭示谎言的是一个小孩子?注意这里的小孩子的“小”,是到了“最后”,而且还是“不由自主”晾呼起来的。否则,会不会被成人制止,会不会被不再“天真”的人教育得“天真”起来。

有意思的是,在大人的眼里,“天真”是个贬义词,是笨、傻、愚蠢的代名词。如果天真是个贬义词,那么,世故、圆滑、自欺欺人,不就变成了褒义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为什么必须是孩子,而且是小孩子?因为孩子没有被任何东西沾染。他们无所谓权衡,也不计较利害,他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所谓小孩嘴里掏实话,这就是大人所说的天真;但正因为天真才能揭露真相。

在这里,骗子加小孩子事实上构成了败坏赫德莱堡的“异邦人”。不过异邦人先行骗再揭骗;而骗子行骗,小孩子揭骗,脱下了所有人的“新装”,败坏了所有的人。

四、骗子的下场会怎样

对皇帝新装中的骗子,我们似乎并不憎恶他们,甚至反过来很欣赏他们的骗局。因为骗子身上集中了人类最高的智慧。他们既是高明的骗子,也是高超的魔法师,让所有的牛鬼蛇神集体现形,丑态百出。

要知道,在整个故事中,没有被脱下衣服的只有三个人——两个骗子,一个小孩子。其他所有人都被骗子剥下了虚伪的新装,裸露了人们灵魂上的可怕痼疾,都赤裸裸地随着皇帝游行示众。

而骗子呢?骗子说所有看不见衣服的人都是不称职的,愚蠢得不可救药的。皇帝、大臣、民众都看不见衣服,因而都是愚蠢的,不称职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骗子说的是真话,他又是真诚的,他真诚地帮助民众揭示了皇帝和大臣以及民众的愚蠢、不称职、自欺欺人。

皇帝称职吗?一个整天待在更衣室里,把国库里的钱都拿来置办新衣的皇帝怎么可能是称职的?大臣称职吗?最诚实、最善良的大臣都对皇帝说假话,都欺骗他人,把诚实善良丢到了九霄云外,其他的大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岂能称得上是称职之人?难道民众不是愚蠢的吗?在大街上,在窗户边民众们大声赞美,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看见了皇帝最美的新装。这岂止是愚蠢,这不就是愚蠢得不可救药吗?

更重要的是,皇帝、大臣、官员、民众,他们仅仅是受骗者吗?如果仅仅是,那应该是值得同情的。但这些人既是“被骗者”,也是“骗人者”,他们事实上成了骗子的同谋。只不过骗子聪明,他们愚蠢而己。

皇帝的新装精彩之处还在于它的深刻,第一层写谎言的强大,强大到了任何人都难以言说,难以揭露的地步;第二层写谎言的脆弱,再强大的谎言毕竟是谎言,小孩子轻轻一声惊呼,谎言就摇摇欲坠,真相大白;第三层写谎言的死而不僵,被揭露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强大。游行大典在继续,皇帝更加趾高气扬,大臣们在后边托着一条并不存在的后裙。统治者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们怎么可能承认他们是愚蠢的、是不称职的?吾皇圣明才对。否则他们就会失去民众的敬畏之心,就会成为民众的笑柄,就会失去他们统治的合法性。

正是在这个角度上,我认为大典之后,皇帝仍然会大大奖赏骗子,封赏骗子,骗子一定会安然无恙,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骗子的掌握之中。

当所有人都在舞台上裸奔,把游行大典变成了一场闹剧,两个骗子正在幕后放声大笑,欣赏着人生舞台上一群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这个时候,骗子不再是骗子,骗子变成了那个天真的孩子,他用一场伟大的骗局,告诉我们一个真相: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臣,都是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不称职的傻瓜、蠢蛋……

遗憾的是,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全世界上演。舍此,我们何以明白安徒生永恒的忧伤,又何以明白这部戏超出了童话,在全世界范围内所赢得的巨大声誉?

(江苏省张家港市外国语学校 215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