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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背后的情感密码——《始得西山宴游记》结尾解读

  • 投稿杜行
  • 更新时间201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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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业

柳宗元写于唐宪宗元和四年( 809)的《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永州八记”的开篇之作,也是古代游记散文中的经典名篇。关于这篇文章的主旨和情感,以苏教版教参为代表,大都认为:“西山之游的真正之喜在于实现了自我与自然的两相融合,乐以忘忧”,“作者感到超脱而旷达,忘却了自我,也忘却了烦忧,获得了精神慰藉”,“达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同冥’的境界——物我相融、物我同一”。此种解读,读出了柳宗元在西山特定情景、特定时间下的独特情感意蕴,很好地把握了柳氏在被贬永州时暂得欢愉之心境。所谓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在反复阅读文本、参看大量解读资料后,笔者又有了新的体悟、新的解读。笔者认为《始得西山宴游记》实是柳宗元借写西山独特之神韵,抒发自己在苦闷彷徨中“短暂自得欢愉而又执着于现实”的独特情感。

这一解读的密码,就隐藏在那个看似平常,极易被读者忽视的结尾:“是岁,元和四年也。”

解读者一般只是把它当作游记散文的常规结尾做了简单的翻译:“这一年是元和四年( 809)。”在实际教学中,有学生提出这样的观点:这一结尾好像重复多余,完全可以删掉。其理由有二:1.第二段开头已交代过写作时间(今年九月二十八日),结尾再提,有重复之嫌;2.如果说交代作记时间是“记游”类散文结尾常用的方式,那么,这句话的前面已有作结文字“故为之文以志”,似乎不需要另加结尾。

学生的观点和分析,引起了笔者的思考:“是岁,元和四年也”到底是不是续貂之尾?如果不是,如何解读?通过反复研读文章,并结合柳宗元在永州的山水作品,笔者发现这一结尾恰是柳宗元的匠心所在。

首先,结尾强调“元和”年号,抒发了作者由乐转忧之情。

在深入文本之前,了解柳宗元的遭遇有助于我们摸清他的伤痛之由。永贞元年( 805),唐顺宗李诵即位,他的东宫旧臣王叔文、王伾居翰林用事,用韦执谊为宰相。他们与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结成政治上的革新派,共谋打击宦官势力。朝廷宣布罢宫市和五坊小儿,停十九名宦官的俸钱……这些改革都具有进步性,但引起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的强烈反击,他们幽禁顺宗,拥立太子李纯(宪宗)。元和元年( 806),即唐宪宗刚刚即位后一个月,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被贬外放。可以说,元和元年是让作者刻骨铭心的年头,是作者人生跌人谷底的开始,更是作者一生的重要转折点!文章结尾明确提到“元和”这一让作者无比伤痛的年号,无疑是将作者从“与万化同冥”的物我同化中打回到残酷的现实。

回溯文本,笔者发现这一结尾在结构上起到回扣开头的作用,在内容上由“心凝形释”回归到冷酷的现实,在情感上则与开头遥相呼应,圆融自然。开头“自余为谬人”一句,其实隐含交代了一个特殊的时间,让读者自然想到柳宗元是从“元和元年”成为“傍人”的。以“罪人”身份出现,如此开头,有悖于游记开头的一般写法,即使同处贬谪生涯而创作的其他游记作品,以如此方式开头也绝不多见。“永贞革新”失败后,现实生活对柳宗元的打击也接踵而至:老母病逝,四次火灾,政敌造谣中伤,一般亲友断绝往来……面对如牢狱一般的谪居生活,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恒惴栗”就是这种伤痛最直接的体现。这种“经常处于恐惧战栗”的痛苦使柳宗元甚至对“永州”这一荒僻之地都不愿直接提起。“居是州”,文章开头在没有上文承接的情况下,莫名地使用代词“是”,用“是州”指代“永州”,读来别有深味。因此,在接下来的永州生活中,他对永州山水虽情有独钟,终日乐“游”不疲,但对永州“这个州”并没有完全接纳,貌似浩浩悠闲,实则戚戚哀痛。在《与李翰林建书》中,柳宗元真实地描绘了身居永州的状况和自己的感受:

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时到幽树好石,蹔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柳宗元初到永州,正值壮年,精神健旺,充满朝气。仅三四年便已“百病所集…‘神志荒耗,前后遗忘”(《寄许京兆孟容书》)。可以说,当时光流逝到“元和四年”时,柳宗元已是扶着病体衰弱之身来游览永州山水的,此种境遇,乃是朝廷(宪宗)留给他的永不磨灭的伤痕!“暂得一笑,已复不乐”,即使偶尔欣赏到美景,也不过像放风的囚徒碰到了好天气一样,略微舒展一下肢体而已。没有人身自由,每日里在有限的空间里做有限的活动,这样的生活哪能使人长久舒畅呢?又怎能真正做到“忘却了自我,也忘却了烦忧”呢?林纾在《古文辞类纂·卷九》说:《始得西山宴游记》“描写山水,点眼处在‘惴栗’‘其隙’四字”。“点眼”者,有“点睛”之意也。林纾认为,《始得西山宴游记》的主旨在于抒发作者遭贬谪后的忧惧紧张心情及身居闲职无所事事的孤独之情,可谓读到了柳宗元的内心深处。

综上,作为从小就树立读书入仕、建功立业人生目标的柳宗元,遭到自己心目中的“君王”——宪宗的一贬再贬,这种伤痛是刻骨的,“元和”年号,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作者的内心深处。在笔者看来,如此结尾,是作者由之前的释怀欢愉转入伤痛之情的隐性流露。

其次,结尾强调元和“四年”,抒发了作者由乐转怨之情。

本文写于唐宪宗元和四年,即作者贬职到永州的第四年。逝者如斯,时间一晃已历四年,其间作者过得怎样?“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柳宗元如是表达自己被贬后的心情。“傍人”者,罪人也。“僇”的本义指“侮辱”“羞辱”,用“僇人”称呼自己,更多地表明此乃纯属无端受辱。强烈的主观情感的介入,折射出他的闲游是心绪纠结,漫无目的的。他为自己处境而忧伤,为自己无端受刑而怨怼,为自己无法排解而痛苦。“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无远不到”,游历过程看似“随意”“率性”,但这恰是作者复杂哀怨心情的外显。作为“僇人”,受辱的作者居于永州而一直感到忧郁恐惧,不知所为。文中的“坐、醉、卧、梦、觉、起、归”等动作,表明作者游玩的过程是机械、呆板、程式化的,是毫无乐趣可言的!这正是作者哀怨忧悒心态的折射。

叶嘉莹先生说:“柳宗元在永州贬所消磨了漫长而抑郁的十年,何况司马一职又是全无实权的一个地方佐吏,因此永州的山水成为柳宗元所有悲愤失意之情的唯一寄托。”被贬永州四年间,柳宗元虽游历无数,足迹遍及永州山山水水;但四年间,作者已由刚到时的健壮之体,沦为疾病缠身之驱。更让柳宗元悲愤哀怨的是,“他(柳宗元)在永州待了十年,日子过得孤寂而荒凉。亲族朋友不来理睬,地方官员时时监视。炎难使他十分狼狈,一度蓬头垢面,丧魂落魄”。这种“炎难”,对柳宗元的精神打击,远甚于肉体折磨和物质匮乏所带来的窘迫。片刻的欢娱和精神的慰藉无法彻底根除作者的病根。读“元和四年也”一句,我们仿佛聆听到柳宗元内心的不平和怨恨:朝廷啊,君王啊,我无端受辱,被贬永州,转瞬已是五载,不知这种生活何时是个尽头……平常而不寻常的结尾,像一块奇寒无比的坚冰,击碎了作者暂得的“西山欢娱”,给渎者留下无尽的况味。

那么,我们如何理解文中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同冥”呢?

笔者认为,这是柳宗元“引觞满酌,颓然就醉”的结果。柳宗元初见西山,即被西山那怪特之景震撼。西山之景尽收作者眼底,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气概。西山之游使柳宗元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慰,他要“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他要物我相融,醉而忘归。可以说,彼时彼刻,柳氏内心确实是乐的!不过细渎文本,读者可以感知到现实的存在。典型的如“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中的“犹不欲归”,“不欲归”写的是作者眷念沉迷于西山的怪特之景,是否有“必须归”“不得不归”的无奈选择?第二节中三次提及“始得”,从深层次来分析,是不是作者忽而沉浸西山奇景,忽而转回现实的又一隐性流露?这种“醉”,有暂得欢愉的忘忧陶醉,有面对西山、物我同化的沉醉,还应该有柳氏暂时忘却横亘在胸中现实之痛的麻醉。

可以说,现实的困境始终让柳宗元无法忘却,这种暂得快乐而不带有哀怨的情绪在同样写于元和四年的其他三记中表露无遗。如《钴鉧潭记》的结尾:“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表面上说因此潭而忘故土,实则故土并不能忘。徐幼铮说得很中肯:“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托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再如《钻鉧潭西小丘记》的结尾:“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宋人洪迈点评此句:“士之处世,遇与不遇,其亦如是哉!”㈣刘海峰认为“前写小丘之胜,后写弃掷之感,转折独见幽冷”。“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表面是祝贺小丘得到赏识,真正的用意是为自己被贬谪的不公待遇而气恼和忧伤。《小石潭记》中虽出现了两个“乐”字,最后仍归于清冷寂静,与物同乐的心情在最终被人生的冷落、孤独所替代。

可以说,哀和怨是柳宗元在永州山水文学中传达出的最主要的情感意蕴。在别人看来,柳宗元远谪永州,终日游赏山水,实在是自得其乐。只有柳宗元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充满了怎样的痛苦!当有人以无忧自得即“浩浩”称贺柳宗元时,柳宗元在《对贺者》中回答说:“子诚以浩浩而贺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貲;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10这是柳宗元内心世界的自我袒露,表明他的乐以忘忧是短暂的,而谪居的苦闷是长久的、难以消除的。

综观《始得西山宴游记》全篇,我们不难发现,寻幽探胜、寄情山水于柳宗元实在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事情。柳宗元的旷达放逸是偶然的、暂时的,他无法摆脱“忧中有乐,乐中有忧,乐而复归于忧”的宿命循环。因此,文章以“元和四年也”作结,充满着哀怨痛苦之情,大有“四年一觉永州梦”之感慨,更无法预知还将有多少个“四年”来等待着自己!

再次,结尾强调“四年”,意在表现作者一种独特的胸襟。

如前文所述,到元和四年,柳宗元被贬永州已是第四个年头,但即使个人遭际坎坷,厄运连连,柳宗元仍然坚守自己的个性,绝不向当权者妥协退让,更不可能向自己的君王低头认错!清代徐善同在《藏室读书记》中说:“西山一记,抒写胸襟之文也。”这种“胸襟”,主要寄托在作者对西山“怪特”“特立”的描绘上。西山的怪特首先在于它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山,登上西山需要作者“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西山果然不负作者所望,它在作者面前展现了一幅“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的画面。西山的怪特还在于它的高峻,“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从西山顶上望下去,原先巨大的高山深谷,现在仿佛都是很小的土堆和洞穴。方圆千里的景物,似乎都收缩聚集在这尺寸之间,尽呈眼底。直到这里,柳宗元都未直接着笔写西山,但通过记述其在山顶所见广远之景,西山之高峻已尽显无遗。

在柳宗元笔下,永州山水完全是为“我”而独有的。其笔下的胜景,总是处于荒野,或千回百折而出,如小石潭、钴鉧潭等;或不为时人所知,如西山、小丘、袁家渴等。它们的处境,和作者是何其相似!柳宗元对它们饱含感情的游赏,正是向世人宣告自己独特的人格。西山那高峻峭拔之貌中正体现作者志高品峻的情操——自己满腹才华和远大志向,却遭贬谪;西山壮美奇特却被遗弃荒野无人赏识;自己尽管被贬,形单影孤,寂寞苦闷,却卓尔不群,从不后悔,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仍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他从西山的怪特中观照到了自身,获得了精神开朗和感情宣泄的契机。即使自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恶劣环境下,仍“独钓寒江雪”,坚持自我。因此,作者非常赏识“不与培填为类”的西山:西山僻居一隅,而永葆特质,一如自己身处逆境也不改初衷。由此可见,结尾一句所蕴藏的怨望、执着之情何其深厚!足以说明柳宗元在永州并非终日徜徉山水,无所作为,而是在寻胜访幽中隐藏着一种激愤不平的感情,寄托着一种执着的理想。当我们再次品读结尾“元和四年也”时,我们又可以读出柳宗元绝不向世俗权贵低头、矢志不渝自己政治追求的特立胸襟和伟岸人格。

最后,说说结尾中语气词“也”的妙处。

反复研读结尾一句,笔者发现这个“也”字意蕴丰富:既是一种肯定、一种判断,是写作时间的提示点;也是对开头的自然呼应,可谓文章结构的契合点;更包含作者对现实的伤痛哀怨之情,暗示了柳宗元从现实之痛到暂得欢愉再回到孤独坚守人格的心路历程,是作者复杂情感的凝聚点。范培松认为,《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永州八记”的序言,也是欣赏“永州八记”的一把钥匙。通读“永州八记”,我们不难发现,柳宗元总是对那些永州胜景被不幸埋没、无人问津而发出深沉感喟。他为西山之美未被知、小丘之美遭遗弃、袁家渴之美无人游、石渠之美不能传,深表同情,甚为惋惜,极度不平。作者往往笔带感情,借题发挥,把山水胜景遭弃与自己的贬谪遭遇联系起来,不仅对当权者美丑不分的本质进行了揭露,而且隐喻自己无辜被贬、见弃于时的悲怆处境,并为自己身处逆境仍坚守精神上的特立独行而呐喊。可以说,“永州八记”的每一篇无不是作者将暂时自得与执着现实结合的产物。

柳宗元是一个清醒成熟的政治家,一个倔强不屈的诗人。在遭受挫折时,他一不后悔过去的立场,二不怀疑自己的主张,三不由于时势而委曲求全。在他的心里,有的只是对当政者的“怨”和“不为世屈”的节操。他对那场政治悲剧纠结于怀,始终难以超拔出来,寻山问水固然可以让他得到快乐,但紧随其后的还是那百忧攻心的“已复不乐”。苏轼评价柳宗元说:“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妙绝古今矣。然老杜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仪曹何忧之深也。”文章结尾再提元和年号,隐然展现出悲凉苦楚、哀痛怨怼、特立独行、坚持自我的心态,不正是柳宗元“忧之深”的外现吗?而这正是《始得西山宴游记》以时间结尾隐藏的情感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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