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征
插图是文本教学资源的有益补充,选图得当,可以提高阅读兴趣;反之,非但不能达到“以图补文”“借图激趣”的效果,还会矮化文本的精神内蕴。
在教学《渔父》一课时,我曾要求学生依据文本,描摹出自己心中的《渔父图》,并将自己的“渔父图”和课文前的插图(见图1)相互比较。结果,学生心中的屈原形象和课本提供的插图有很大距离。而且,学生质疑:屈原不是喜欢戴高冠吗?屈原的衣服怎么像官服?文中只有屈原、渔父二人,图中怎么成了三人?屈原双手所捧为何物?这些问题是编者的失误,还是绘画者的随意,抑或另有深意?
多方查阅后,我发现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五所选的这幅图出自《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原为清初人萧云从所绘。乾隆皇帝编《四库全书》时,见萧绘《离骚图》,觉其不足,便命补绘其余各篇插图,由当时的工部员外郎、《四库全书》绘图分校官补绘完成,除临摹萧氏原作64幅以外,又补绘91幅,共计155幅。
对于构图的思考,萧云从在《凡例》交代得很明白:“屈子有石本名臣像,暨张僧繇图。俱丰下髭旁,不类枯槁憔悴之游江潭也。又见宋史艺作《渔父图》,李公麟作《郑詹尹图》,皆有三闾真仪,如沈亚之《外传》,戴截云之冠,高缨长铗,拭巾以明洁也。今合为一图矣。”这段话可以提取三个关键信息:
1.这幅图不是单一的《渔父图》,而是《卜居》和《渔父》的合图,画名是《三间大夫卜居渔父图》(见图1),故教材将该图命名为《渔父图》是不准确的;
2.图中屈原和渔父之外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是《卜居》中的郑詹尹,郑詹尹双手所捧之物应该是象征其身份用于占卜的龟壳;
3.屈原手中所捧之物为白色丝巾,取意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表明不被玷污节操之志。
至此,学生针对该图提出的问题大都可以解决了。但我对这幅图做了进一步思考:
一是把楚人屈原描绘成“儒家夫子”与历史不符。屈原是楚人,楚人的服装有自己独特的地域特征,而图中的人物着装却是儒服;查阅资料得知,屈原协会副秘书长、理事周秉高教授早就对此图提出了疑问。周教授撰文指出:图中屈原所着服饰是“儒服”,楚人“服短衣”,区别于中原士人所穿的“儒服”——“大掖之衣”。画中所绘屈原之“衣”,明显是儒家“大掖之衣”。画中屈原所穿的鞋子也是儒家崇尚的“履句(方)屦(鞋)”。楚人所戴的“冠”有两个特点:一是高,二是“尖”。画中所绘屈原之“冠”,明显不是楚人所戴的“南冠”。为什么屈原会以儒家形象出现呢?周教授没有回答。
二是三个人物形象风貌和文本精神不符。画面中,屈原居于中心,巫师郑詹尹被描绘成年轻儒生模样,面色柔和而恭敬,手捧占卜所用龟壳,面朝屈原,倾听着屈原的诉说。渔父怀抱鱼竿,神态安详,也是一脸虔诚之态,完全被塑造成了屈原的“忠实听众”,高蹈姿态全无。最奇怪的是渔父的着装,光着脚的渔父竟然也穿着“宽袍大袖”。众所周知,为便于劳作,渔夫多着短衣。再看屈原的神态,面貌丰腴,伸颈屈背,比之文本,少憔悴落魄之态,无刚直不阿之姿。我以为,这幅《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无法体现《卜居》和《渔父》的精神风貌,不能契合《渔父》的意旨。
这两个问题甚至让人怀疑画家的创作水准。难道真是画家的水平问题吗?
萧云从是明末清初芜湖著名画家,被奉为姑孰画派的始祖。其诗书画达于统一和谐之境界,被誉为“神品”。门应兆是乾隆时由工部主事派充四库馆绘图分校官,其水平亦毋庸置疑。可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这幅《渔父图》给我们留下这么多疑惑呢?
带着这些问题,我又查阅了相关研究资料,读到潘啸龙、陈欣教授撰写的《萧云从(离骚图)及序跋注文研究》一文时,发现二位教授使用的《渔父图》(图2)和课文选用的《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中的《渔父图》(图1)差别很大。周秉高教授所质疑的《渔父图》恰恰是《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这个版本的,而潘、陈二位教授引用的是民国十六年(1927)武进陶湘玻璃版印《喜咏轩丛书》本。
比较后,我发现,对萧云从的64幅原作,门应兆基本是“如实临摹”,但对其中的《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却做了较大的改动:
一是人物服饰造型变化。武进陶湘玻璃版(以下简称“武进版”)中屈原服饰更接近于楚人风俗。张璐认为,楚人服饰多趋于瘦长,用宽腰带束出细腰,面料多为轻薄透气的纱、罗,穿着舒适,且能彰显身份,同时为防止轻薄面料缠身造成行动不便,又以较为硬挺的锦做边,即所谓的“衣作绣,锦为缘”。《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中人物服饰更接近于儒家服饰。周秉高教授认为此图中屈原的服饰“与吴道子、马远笔下的孔丘十分相像”。《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中渔父穿着宽大的“儒服”,“武进版”中渔父的服饰完全是“短襦”,符合其职业身份。屈原所戴的“冠”也有变化。萧云从在《凡例》中说,屈原所戴冠的创意发端于唐人沈亚之的《屈原外传》:“(屈原)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武进版”中屈原所戴的冠就是“切云之冠”(图2),而门应兆在临摹时改成了“云彩形状”的冠(图1),不知是误读还是避“礼制”之讳,难怪周秉高教授对这样的“冠”生疑。
二是屈原佩剑造型和位置的变化。剑曾经是贵族显示地位身份的一种标志。“武进版”中屈原的佩剑造型古朴,剑首是“同心圆”造型,剑柄采用“竹节柄”造型,这是先秦时期剑的显著特征。明代陈洪绶《屈子行吟图》中屈原的佩剑也是此种造型。作家黄晓萍在《另一种召唤》中写道:“在这幅行吟图中,广袖长袍翘头履上,原是悬宝剑的腰,悬了一根拐杖,怎么看也那么苍凉。”她误把这种“竹节柄”的“长铗”误认为是“拐杖”。门应兆临摹时把剑首改成了如意造型,而这种造型在明清才比较流行。再来看佩剑的位置,陈洪绶和“武进版”中屈原的佩剑均在右边,这的确和现实不符,除非屈原是个“左撇子”。因为剑挂在身体左侧,便于右手拔剑。门应兆在临摹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将剑改画在左边。
三是屈原面部变化。萧云从绘画一向不肯“苟且沿袭”,在其创作《渔父图》之前,萧看到“石本名臣像”中的屈子形象“俱丰下髭旁,不类枯槁憔悴之游江潭也”,陈洪绶的木刻版画《屈子行吟图》中屈原是清瘦的,但是萧云从不愿“沿袭前人”,对前人对屈原的造像“均不满意”,参照了唐人沈亚之《屈原外传》中对屈原容貌的描绘:“屈原瘦细美髯,丰神朗秀。”于是面部造型取丰腴和清瘦之间,神韵上突出其“丰神朗秀”。门应兆在临摹时,在屈原面部上做了很大改动,采用了“儒家夫子”造型。其实,门应兆把屈原描绘成儒家夫子形象并非独出心裁,在萧云从之前,屈原图像有诸多版本是“儒生”形象。在两宋时期,屈原的形象不断被“儒化”,因为屈原的献身精神和儒家的“舍生取义”的追求是一致的。孟娜娜认为,屈原不是一个彻底的儒家学者,但经过儒化,他的内在精神越来越与儒家接近。
四是渔父造型的变化。最明显的是,门应兆临摹时去掉了船桨。其实,船桨既是人物身份的象征,亦是三人对话情境的省略,暗示对话的地点是在水边。当然,将船桨拿在手中,没有必要,再说船桨一般是固定在船上的。不知门应兆的修改是否基于这样的考虑。
萧、门二人的绘画技艺和对楚辞的研究修养,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两幅《渔父图》,其境界层次之高下也不言自明。可能因为《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是乾隆皇帝钦定,门应兆临摹萧云从《离骚图》的时候,基本保留了萧作的原貌,而且获得了较高的评价。故让许多学者也忽视了门应兆的这些改变,而误视“门作”为“萧作”。
作为明代遗民,一名忠贞之士,萧云从可谓深契屈原爱国之心。国破家亡的痛楚阅历,给他的《离骚图》刻上了更多的情感烙印。门应兆只不过是宫廷御用画师,对《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的修改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但他永远走不出“钦定”的政治禁钢与约束,他也就无法真正理解萧云从对屈原精神上的膜拜和情感上的共鸣。他的《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在“无意”中“矮化”了《渔父》的文本内蕴。
综上,笔者建议教材编者在修订时,将门应兆版《渔父图》(图1)换为民国十六年(1927)武进陶湘玻璃版印《喜咏轩丛书》中的《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2),且在图下标写完整画名,不能简写成《渔父图》,以免引起师生误解。同时,还要在教学参考书中增加关于图画配置的简要说明,以免造成插图资源的“闲置”或误读。
①[清]萧云从原绘,[清]门应兆补绘《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第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②潘啸龙、陈欣《萧文从(离骚图)序跋及注文研究》,《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
③⑤周秉高《屈原服饰考》,《职大学报》2006年第1期。
④张璐《论(楚辞)服饰的文化内涵与历史渊源》,《社科纵横》2012年第12期。
⑥孟娜娜《南宋对屈原日渐儒化的研究》,《青春岁月》2002年第2期。
(江苏省新沂市高级中学221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