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朱利安?巴恩斯 《英格兰,英格兰》 记忆书写
一、引言
《英格兰,英格兰》(England,England,1998)是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创作于世纪之交的作品,以极具后现代风格的创作手法为读者手绘了一副混搭面具。小说分为“英格兰”“英格兰,英格兰”“安吉利亚”三个部分,讲述了女主人公玛莎?柯克伦从幼年被父亲抛弃,中年时期求职于以商业巨头杰克?皮特曼为代表的公司并一同参加对怀特岛的建构,直至最后回归旧英格兰安度晚年的人生经历。在巴恩斯符号化和游戏化并置的叙事语言背后,历史与想象、亲情与爱情、消费化与英国性等重大主题全部被聚合于同一文本结构中,使得小说的艺术张力层层铺开、跌宕起伏。国外有学者从主题研究的角度对小说进行了评价,认为面对新千年之初英国文化和政治的衰落,巴恩斯试图在其作品中表达通过复制英国的传统“精髓”来挽救英国形象的主题。(J.Miracky,163)也有学者从文化角度对作品进行研究,通过分析巴恩斯对文化传统的再创造是否奏效和其对历史真实性的追寻是否会有结果等问题,指出了英国性在文化、历史、文学性层面的具体内涵。(Nunning,179)国内学者主要聚焦于小说中怀特岛国现代化色彩建构的探究。其中,赵胜杰从寓言化的角色塑造和寓言化的荒诞情节两个方面阐明了英国性的虚幻本质和试图建构恒久不变的英国民族形象的徒劳。(153)截至目前,国内外鲜有学者从记忆书写的视角对作品进行解读。我国学者朴玉指出:“记忆是人类心智活动的一种,是过去经验在大脑中的记录并构成了人的意识的关键部分,记忆代表着一个人对过去活动、感受、经验的印象累积。”(88)。本文拟从身份缺失的个人记忆和文化认同的集体记忆两个方面来探析小说中的记忆书写,并认为深藏在脑海里的记忆于个人或集体而言都有着很大程度上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进而揭示出现代人类正面临的无法清晰辨认记忆与真实的生存困境。
二、身份缺失的个人记忆
个体对一件事、一段时光或者一个人的印象,随着时间的累积和沉淀,慢慢产生了相关的记忆。正如小说中对记忆的定义:“不是个物件;它……就是一段记忆。一段现在的记忆,忆及早些时间的一段记忆;早些时间的记忆又忆及更早的一段记忆……如是回溯”(1)。个体的记忆往往具有反复性。这种反复的现象不受个体意识的支配,也不拘于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一段思绪不断在脑海中出现,从清晰真实到愈来愈模糊,最后以记忆碎片的形式陪伴个体度过漫长岁月。无论刻苦铭心还是平凡如水,所有的记忆片段构成了个体的人生故事。扬?阿斯曼(JanAssmann)认为,记忆具有能让我们形成对自我(身份)的意识的功能,而个人身份的形成有时就肇始于我们所讲述的关于自己的故事。(110)
小说第一章“英格兰”通过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一步步打开女主人公玛莎?柯克伦的童年记忆。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你的第一段记忆是什么?”(1)。第一段记忆“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抓得住的东西,那时间可以年复一年慢吞吞而滑稽地以奇妙的细节装点——比如一阵轻雾、一片雷雨云、一顶冠冕——但绝不能抹除的东西”(1)。女主人公玛莎的第一段记忆是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玩英格兰政区拼图板。那时,她妈妈在身后哼着老歌、准备着晚餐。幼小的孩子玩拼图通常是拿起一块硬往缺口里塞,玛莎也不例外。后来玛莎渐渐地学会了沿着海岸线拼图,可每当拼图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总有一块拼图会丢失。“每当这个时候,看着前面的那个不完整的世界,一股悲伤、挫败和失望的情绪就会笼罩着她,直到父亲在某个最不可能的地方将那一块找出来。每当这个时刻,父亲总会出现在她近旁”(4)。在玛莎心里,父亲就像是水晶般的指南针,在她困惑、无助的时候为她指引前进的方向。玛莎最后一次玩拼图时,剩下一个诺丁汉郡图块大小的洞,可这一次父亲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一样大小的拼图来填补这个洞。虽然她一次次安慰自己,父亲只是找拼图去了,可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玛莎曾经一度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把拼图弄丢,要是拼图没有弄丢,父亲就不会出去寻找,也就不会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家。被父亲抛弃的童年记忆造成了玛莎内心深处的创伤记忆,“当某些事件的记忆反复冲破大脑的‘保护盾牌’时,就会形成心灵的创伤,个体会出现焦虑、恐惧和无助的症状”(Freud 33)。小说第一章表面上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了玛莎玩拼图的故事,实质上是借此反映了玛莎对父亲深刻的记忆。父亲在玛莎心中是一位英雄,他的离开使玛莎的性格版图变得不完整,缺失了被认同的身份。
玛莎对这段记忆尤其的印象深刻,但她无法辨别它是否是真实的,“这是一段真实的记忆,可是玛莎仍然心存疑惑;它是真实的,但是并非未经提炼加工”(4)。幼年时期的玛莎尽管无法确认记忆中的父亲是否会在自己无法找到最后一块拼图时恰到好处地出现,但是她内心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真实存在的。在父亲离开之后的这段期间,玛莎的性格逐步确立,她变得倔强,变得更加聪明,还知道什么时候需要隐藏起她的聪明。她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信条,“二十五岁之后,你不能再对父母有任何责怪”(26)。同时在母亲的引导下她开始对男性产生抗拒和怀疑。她母亲告诉她,“所有的男人都是要么很坏要么很脆弱,有的是既坏又脆弱”(19)。再加之后来玛莎经常在家里看见母亲与不同的男人见面,她开始知道以后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你要靠自己,孩子。受伤是童年的一部分”(26)。这也是玛莎在今后的时间长河里对待感情不持以真爱永恒的态度,最终一生未婚、孤独终老的重要原因。她在自我认识方面无法正确辨别真实与记忆的区别,并“在本体论上对自己真实的主体身份也产生了怀疑,发现自己不能够成为真实的自我”(罗媛 111)。六月的初夏,年迈的玛莎坐在苔迹斑斑的长条凳上,静静地望着周围倾颓散乱的景象。往昔记忆的片段从脑海中散落出来,“若干年前,当她还是一个中年女人的时候,或者说正当盛年,或者不管怎么说吧,她的记忆是相当实际并且有理有据的。比如,童年的记忆,总是一连串的事件,一连串可以解释她的成长的事件。而如今,记忆日渐衰退,没有了以往的次序,就像是掉了链子的自行车”(289)。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变得更加模糊,而人也变得越来越喜欢回忆往事,尤其是那些经过加工的美好回忆。毕竟,记忆同样具有欺骗性,“因为即使你意识到了所有这一切,抓住了记忆系统中的不纯和漏洞,你,或者你的某个部分,还是会相信那个天真可信的东西——是的,那个东西——即你所谓的记忆”(5)。
记忆对于身份的构成具有可靠的作用,但是巴恩斯笔下的记忆是不可靠的。童年记忆的创伤性和记忆本身的不确定性使玛莎无法构建自己的身份归属。正如哈布瓦赫(Halbwachs)所说,“如果我们与曾经很重要的人不再保持联系,关于他们的记忆就会渐趋消失,除非接触到几乎被遗忘的别的东西,受到与之有关的人或事情的刺激或触动才能引发联想,使这部分记忆被重新意识到,与之相关的记忆才能大量涌入脑海”(43)。于自身而言,她一直在寻觅另一个自己;于爱情而言,她寻找的是具有与记忆中的父亲相似特征的人。从其一生的经历可以看出,她一直在现实与记忆中挣扎,既无法确定现实生活中真正的爱情亦不能区分记忆和真实。
2.文化认同的集体记忆
上世纪20年代,哈布瓦赫提出“集体记忆”的概念,“纵然每个个体是记忆的主体,但是只有参与到具体的社会交往中,记忆才有可能产生”(67-69)。在哈布瓦赫的理论体系中,“集体记忆只是个人记忆的汇集和总和”(朴玉,88)。后来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在集体记忆的基础上,提出了“文化记忆”的概念,“它是一种集体记忆形式。从某种程度上讲,文化记忆被一定数量的人们所分享,并且向这些人传递一种集体的、文化的身份”(109-118)。20世纪末的英国,不再是当初的“日不落帝国”。在此时代背景下,朱利安?巴恩斯运用表面化与碎片化交织的叙事结构,通过刻画以杰克?皮特曼爵士为代表的贵族阶级对英国民族优越感的认同来追寻英国昔日帝国地位,“这就像一个国家的历史记忆一样:过去永远不是简单的过去,而是能够让当下心安理得地存在的依据”(5)。
小说中独具匠心的英国性建构是集体记忆对英国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体现。这个项目的发起者正是皮特曼大厦主人——杰克?皮特曼爵士,“他喜欢思考。有点标新立异。一个不向任何人屈服的人。然而,他又是一位真诚的爱国者”(33)。另一位重要人物,杰里?巴特森自称是候任者的顾问,“经常在各种聚会大事记上出现的系着黑色领带的校友杰里近来喜欢摆出一副特立独行的姿态”(40)。二者之间的谈话是促发该项目启动的重要原因。杰里首先明确了一个事实,“我们不再是大国。为什么有人那么难于承认这一事实呢?”(44)。与特立独行的杰里所持观点相反的是大部分英格兰民众,这一文化集体依旧沉浸在英国昔日帝国地位的回忆中,依旧以莎士比亚、维多利亚女王、工业革命、园艺等奠定英国荣耀身份的人物或事物为信仰,并对此毫不动摇。殊不知,如今的英国已呈现出衰落状态,“就好像我们原来教这个世界打板球,而现在我们袖手旁观,任由各路神仙将我们打败”(45)。而杰里恰巧抓住了英格兰民众所拥有的、令他们引以为豪的集体记忆这一商机,“悠久而丰富的社会和文化的历史,极具市场价值……我们已经成为别人也许还在渴望成为的东西。这不是顾影自怜,而是我们的地位,我们的荣耀的力量,是我们的产品定位。我们是新一代开拓者。我们必须把我们的过去作为他国的未来卖给他们”(45)。商业巨头皮特曼爵士对此想法十分赞同,便决定在世界各地的公民中进行一次调查,调查的内容是他们眼中的英格兰特征或者精华。调查结果表明,世界各地的公民虽对英格兰的看法褒贬不一,但排在前三位的是皇室、大本钟和曼联足球俱乐部。这三项鲜明地代表了英格兰的特征,也暗示着世界各地公民的集体记忆。
杰克?皮特曼爵士将英国性建构的场地定于怀特岛,其形状像一颗钻石。这座岛屿可以为游客提供高质量的休闲方式,它浓缩了英格兰所有的精华,“有尺寸小了一半的大本钟;有莎士比亚及黛妃墓;有罗宾汉(和他的逍遥帮),多佛白崖,以及黑色甲壳虫出租车往返穿梭,从伦敦的大雾到科茨沃尔德乡村的茅屋村舍……”(170)。与英格兰本土的游览方式相比,来到这里的游客不仅不用事先计划路线图、寻找交通工具,而且无须参考英格兰朋友的意见便能够集中地观赏完所有景点。皮特曼爵士赋予了怀特岛一种魔力,“我们要让我们的游客们感觉到他们走过了一面镜子,离开了他们自己的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完全不同,这里的一切与这个星球上的其他有人的地方完全不同,恍若进入了难得的梦境”(144)。岛上的一切都是按照历史文化的记载精确还原而成,本质上都是复制品。而它们又是承接英格兰民众甚至是世界各地公民集体记忆的载体。那么岛上一批批络绎不绝的游客量是不是意味着在后现代社会的今天,人们对复制品已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还是意味着人们对集体记忆的文化认同超出了真实的能指所代表的内涵?巴恩斯在小说中间接表明了观点,“现在,根据我所获得的权威数据,参观者在复制品面前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在原作面前逗留的时间”(62)。这是怀特岛被成功建构的真正原因,尽管它是复制品,尽管它本身并不是真实的。在数字化丰富多彩的时代,符号价值已经超过了交换价值,现代人类对于真实的鉴定已趋之若鹜。正如鲍德里亚(Baudrillard)始终坚持认为“不是迪斯尼乐园更像美国,而是美国更像迪斯尼乐园,迪斯尼乐园才是‘真实’美国的根本原因”(汪德宁 130),作者巴恩斯笔下的怀特岛建构是集体记忆与想象的结晶,它使游客相信:不是怀特岛更像英格兰本土,而是英格兰本土更像怀特岛。
作者巴恩斯借用杰克?皮特曼爵士这个充满想象力的商人形象,表面上是对皮特曼爵士为了获取巨额利润不惜出售专属于英格兰本土的人文景观这一商业战略进行的鞭挞,实际上反映了巴恩斯对现代人类不去思考和区分真实性与复制品的担忧。同时,小说第三章“安吉利亚”描写了女主人公玛莎回归旧英格兰本土的生活,虽然笔墨较少,但足以达到管中窥豹的效果。旧英格兰衰退成一块原始状态的领土,没有了公路交通和输电线,没有了路灯和广告牌,取而代之的是马车和蒸汽机。由此可见,怀特岛的人来人往和火热旅游业务与旧英格兰的颓败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作品中怀特岛的建构是出于人们对文化认同的集体记忆加以想象的结果,那么旧英格兰的衰退是巴恩斯意图对现代人类追求符号化表达的讽刺和警示。
结语
小说由女主人公玛莎?柯克伦身份缺失的个人记忆和通过文化认同的集体记忆来对怀特岛进行建构的两条叙事主线相互交织展开。童年的创伤记忆和记忆的不确定性使玛莎找寻不到自己的身份归属。极具英国性特征的怀特岛建构并非巴恩斯有意用来缅怀、追忆昔日的帝国地位,而是希望通过人们深藏在心底的集体记忆对历史文化的认同,来唤醒现代人类不被符号价值左右的意识。人类的肉眼已很难区分记忆与现实的混淆,但是用心和思维能对二者进行正确且有效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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