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艳
摘 要:《黑骏马》以辽阔壮美的大草原为背景,以一首古老的草原民歌《黑骏马》为主线,讲述了蒙古青年白音宝力格的成长历程和他与索米娅的爱情悲剧。作者张承志在讲述这个故事的同时,将笔触深入到草原民族凝重的文化。古老的草原文化与现代汉文化相遇,相互冲撞,使得小说具有史诗般的品格和人类文化学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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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文化人类学 《黑骏马》 草原文化
《黑骏马》为张承志早期的代表作品之一,他以其独特的散文化叙述和浪漫主义的格调,表达了与众不同的人文理想坚守和追寻,确立了“新时期”文坛独特地位。笔者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黑骏马》进行分析,以两种异质文化相互审视,思考人类应有的生存状态。
一、古老的牧民生活
文化人类学是人类学的分支学科,这是国内外学者一致的看法。国外学者一般认为,人类学传统分为两大学科,即体质人类学(从生物有机体进化的角度研究人类)和文化人类学(从文化差异角度研究人类)。文化人类学下又有三个分支学科:民族学、语言学和考古学。[1]美国人类学家卡·恩伯—梅·恩伯夫妇认为,民族学又包含了民族志学、民族史学和跨文化比较民族学。[2]可见,民族学的第一要素就是民族志。一般说来民族学的研究者需要长时间实地考察该民族的地理特色、日常生活,了解该民族的宗教、语言、艺术、神话。作者张承志中学毕业后,于1968—1972年间在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在草原同牧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对他们的衣食起居、风俗民情、历史信仰都有着直观的感受。张承志的《黑骏马》就展现出了蒙古民族生存状况。
草原文化人有着他们自己的气质。“茫茫草海一骑在踽踽独行,炎炎烈日烘烤着着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一望无垠的大草原赋予它子孙后代雄浑慷慨、苍凉激昂的性格。索米娅的丈夫达瓦仓就是典型的代表。如他在照顾孩子时,骂骂咧咧、粗糙笨拙;和“我”喝酒时,豪气爽快,热情大方;第一次遇见索米娅独自拖着奶奶灵柩,车轮断裂,不由分说上前帮忙,充满怜悯同情;念及索米娅独自带着孩子生活,便娶她回家做妻子。草原文化下的人们的粗犷、静默又热烈的性格,可见一斑。
与农耕文明不同的草原文明,有着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居住毡房、吃干肉片、喝浓浓的奶茶、穿獭皮袍子、出行骑马、运东西用牛车、放牧着大群的牛羊、用牛羊粪来熏制皮革和照明取暖,毡房北边是一家之主的位置、女人会做奶子酒、依山傍水而居、过几年会迁徙,十五岁是成年的年龄、人死去时候天葬等等。
和其他任何一个民族一样,草原人民也有着自己的神祗信仰。“白音宝力格是个好孩子,是神给她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着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马……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来的,因为白音宝力格已经到了骑马的年龄……看来,把这马驹子养活喂大,是神打发她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干的最后一件事啦……”这是白发老奶奶额吉的独白,在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心中,都住着一个管理万千事物的神。他是苦难者的救世主,是幸福人的护身符。世间发生的事情,都是冥冥中神的意志。连“我”不能接受索米娅怀孕的事情,额吉与索米娅,也相信这是神的旨意,虔诚地接受了。
世袭祖祖辈辈的草原生活,草原文化中的女人独树一帜。勤劳质朴、热爱生命是她们共有的特性。其其格生下来只有猫那么大,许多人建议她们放弃这个孩子,额吉奶奶拒绝了。“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摊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有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当“我”小的时候,父亲就把“我”送给了草原上的额吉抚养,额吉把“我”视如己出,给予“我”和索米娅同样的爱和宽容。索米娅长大后,也继承了额吉的品德。当“我”对她怀孕的身子怒目而视时,她没有辩解,只是说:“这是我的孩子。”九年后,“我”重新找到索米娅时,她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当“我”要离开的时候,索米娅没有别的请求,只是希望“我”将来把自己的孩子给她抚养,就像当年老额吉抚养“我”一样。种族延续的首要任务便是繁衍后代,女性对待生命有着超越一切的人伦道德的本能母爱。
草原文化还有着与众不同的古老传说和歌谣。名叫伯勒根的是条明净的小河,又叫大嫂子河。是远在蒙古人的祖先还没有游牧到这儿时,出嫁的姑娘“给了”那异性的婆家,和送行父母分手的一条小河。“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水过河,不见故乡亲人……”草原的古老歌谣同样叫人心驰神往:有朴直古老的《黑骏马》,有简单明快的《阿洛淖尔》,有年深日久的《修长的青马》《紫红快马》《铁青马》等等。
张承志通过《黑骏马》向读者展示了草原民族人们的生活。他们祖祖辈辈以顽强的生命力行走在草原上,古老健康,温情缠绵,充满了神秘又让人敬仰。
二、文化相对主义反观
古老的蒙古草原上的人们有着对生命的无比虔诚,他们善良勤劳,乐观积极,这是其美好的一面。但草原文化中也有落后的一面。科学促进生产力,从传统走向科学也经历了漫长的一段时期。当科学的牧业还没有在这一片大地上普及的时候,面对一些常见的畜类疾病,老兽医都是采取传统的方法解决的。如把拖拉机排气管插进乳牛肛门吹气,医治那些不要犊的乳牛;用狗奶灌骒马,打下马肚子里的死胎。这是他们在长期实践的基础上积累起来的经验,可能是确实卓有成效,但却无法用科学解释。不能很好地用科学的方法解决这些问题,就会造成很多无谓的牺牲甚至死亡,像拖拉机排气管插进乳牛身体的类似医治方法似乎毫无科学依据且充满了野蛮和暴力。
《黑骏马》是一首古老的民歌,同时也是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爱情故事的真实写照。它的古老荡气回肠,让人们念念不忘,它的悲剧性也是悲壮凄婉。白音宝力格十八岁时在公社畜牧业训练结束时回到家,发现索米娅被希拉强奸并有身孕的时候,非常愤怒,不愿接受这一事实而质问索米娅。但索米娅则比较淡然,为奋力保护胎儿咬了白音宝力格一口,拒绝作任何解释。索米娅对生命有着无比虔诚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显现出她的乐天安命软弱和对婚姻的随意。被黄毛希拉强奸,弱势的索米娅是没有过错的,但是索米娅的态度是包容、默许的。纵容就是帮凶,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希拉”。正如白音宝力格看到的那样:“草原已经有不少的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睛看人”。
索米娅与希拉的孩子——其其格,因先天不足,长到七岁还只有正常儿童三岁那么大,智力也不好。尽管其其格善良温暖,但父亲达瓦仓不喜欢她,酒后会大声斥责谩骂她,无疑,缺乏正常父爱的其其格就是这种不正常人伦关系的牺牲品。草原人们以其博大的胸怀包容默许这种非理性的人伦关系,但它是潜伏着着巨大的代价的。
三、《黑骏马》的文化人类学立场
一方面,张承志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深入草原,以真实的笔触书写着古朴自然的草原文化生活。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张承志对辽阔草原、蓝天白云的热爱和眷恋之情,以及对草原人们勤劳善良的歌颂和敬仰之情。另一方面,他也是以一个异文化者的身份在文化的比对中反思着草原文化。
白音宝力格的父亲是公社的社长,没有时间管理,怕孩子在公社镇子里学坏,就把白音宝力格驮在马鞍后面送给草原上的额吉老奶奶抚养,希望他在这里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草原也是白音宝力格父亲和爷爷生长的地方。在这儿草原是作者借白音宝力格的父亲表达出的理想家园和梦寐以求的理想文明。
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一起上了三年学,之后白音宝力格没有放弃学习,一直钻研现代畜牧业机械和兽医技术,喜欢静静地看图文并茂的《怎样经营牧业》。索米娅那时候已经给邻居家的羊群守夜了。这时候的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可以看做是不同的文化的代表,白音宝力格是受科学濡染的现代文明代表,索米娅则代表了草原文化,经历和选择造就了他们对同一事件的不同看法。他们之间最激烈的分歧要数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爱情婚姻的选择了。白音宝力格回来发现索米娅怀了别人的孩子,不能接受这样的爱情和婚姻,放弃了曾经勾画的美好爱情和未来生活,去上了大学,便一走九年,去追求他自己理想中的美好健康的生活。额吉和索米娅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依然默默地生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似乎就是顺其自然,没有现代文明这样讲究爱情婚姻和谐、伦理道德合乎准则。老奶奶去世后,索米娅就嫁给了那个帮助过她的达瓦仓,婚后的索米娅又有了三个孩子,与达瓦仓组建的小家庭也和所有的家庭一样,过着宁静安详的生活,索米娅也对婚后的生活不遗憾不抱怨。可见,代表着不同文化的他们对生活的见解是不一样的。白音宝力格满怀期待离开草原去寻觅他理想的生活时,现实的残酷将他的梦想击得粉碎,城市的现代文明并没有使他找到理想的生活。这说明从根源上,白音宝力格并没有理解草原女人奶奶与索米娅对生存磨难隐忍背后展现出来的坚韧与乐观。他只是在精神无所寄托的情形下才来找曾经的奶奶和索米娅。虽然他重回草原,可他依然没有找到心灵的慰藉,那颗漂泊无依的心依旧没有归属感。
作者张承志通过白音宝力格这个形象来表达自己内心的郁结。现代文明中的他渴望古老淳朴的草原文明,而打上现代文明的烙印后,又无法完全融进草原文化的大家庭由此而困惑。正如老舍笔下的老北京人,老舍对他们骨子里种种坚韧、勤奋、善良的积极因子,做了褒扬;也对他们身上种种民族劣行、人性弱点做了深度的批判。老舍对旧社会既有批判也有怀念,对新的社会有支持也有疑虑,在比较之下实现其双重批判。一直致力于湘西世界书写的沈从文也有如是的观念。一方面,湘西是沈从文的故乡,是他理想的精神家园。其自然风景、人情习俗、歌谣宗教都是那么富有魅力,它的一切都充满原始的诗意和神秘。在沈从文的眼里,它是健康的、正常的,有血性有人情,符合人性的生存方式。但另一方面,通过湘西文明与现代文明进行对比,沈从文也揭露了它远离文明的愚昧和野蛮。
老舍、沈从文、张承志的这种心态,与人类文化学中的“文化相对主义”可谓是不谋而合,而文化相对主义强调尊重差别和多种生活方式的价值,这种强调以寻求理解与和谐共处为目的,不在于说明哪一民族本身优劣,不去批评甚至摧毁那些不与自己原有文化相吻合的东西,而是通过研究不同民族的文化,理解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理性思考人类应有的生存状态。正如文化人类学研究者马海广先生之言:“没有任何的种族比别人的进化水平更高,也没有任何种族与猿人的关系更近。人类学的研究决不能厚此薄彼,对于人类学研究者来说,他们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理解人类的社会行为,把握人类的本性,缺少任何一个种族和民族都是不可能的。”[3]
注释:
[1]曹红:《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探析》,喀什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5期。
[2]C·恩伯,M·恩伯:《<文化的变异>中文版》,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3]马海广:《文化人类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刘艳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41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