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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悲悯最伤情——感悟杨绛的“愧怍”

  • 投稿二哥
  • 更新时间2015-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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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晖

读杨绛的散文《老王》,有人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危难时分的可贵真情,有人剖析着知识分子对劳动人民的疏离冷漠,有人发现了对良心的拷问,有人听见了对平等的呼唤……最使读者纠结的固然还是最后一句话:“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这一份不可回避的“愧怍”之情,是作者在老王离世后用了几年时间“渐渐明白”的,原文为:“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缘何作出改动?从字面上看,“多吃多占”一语在表达上显然较为直白粗陋,而“幸运”与“不幸”形成语言的对称,使文章的结句更加简洁整饬。而“幸运”一词显然是从“多吃多占”抽象而来,或者说,“多吃多占”是“幸运”的具体内容。要推究“愧怍”何在,不妨先看看“幸运”何在——相对于不幸的老王,杨绛究竟“多吃多占”了些什么?

一、无可改变的生死大限

杨绛写作此文在1984年,时年73岁。作为一个年过不惑的老人,作者早就意识到人生旅途正在走向边缘,1983年所写《将饮茶》自序,化用民间“孟婆茶”传说,表达了身处人生最后阶段的切实体验:“这是在西方路上”“孟婆店快到了,请做好准备”——作者自认为天年足享,大可坦然赴饮孟婆茶了,当时她应该没想到自己还将见证一个新的世纪。在女儿钱瑗、丈夫钱钟书相继离世之后,强韧的生命力支撑着杨绛一直走到了今天。作为一名百岁老人,智慧不减的她仍在思考着人生的无常。新作《走到人生边上》中,她用一个章节探讨了“命与天命”,认为“人各有‘命’,‘命’是全不讲理的”。是呀,造化小儿才不管她早已做好了喝孟婆茶的准备,与八十八岁离世的钱钟书相比,杨绛也已“多吃多占”了十数载天年,实属仙寿恒昌。

而老王,没有人关心他究竟年寿几何。

我们只知道“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杨绛一家和三轮车夫老王相识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从干校回北京是在1972年,当时老王还在以改装的平板三轮运送一位老先生维持生活,年纪应该不至于耄耋,“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然后就有了临终前一天送香油鸡蛋的一幕: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第二天老王就死了,事实上,与杨绛的告别就是他与人间世的告别。对于杨绛在此情此景中的表现,研究者往往多有诟病:“吃惊”,“强笑”,“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害怕得糊涂了”……但是应该看到,杨绛当时的表现和此后的叙述都是非常真实的,没有半点的矫饰和粉饰。为什么对熟人老王如此害怕?那是因为她从老王身上看见了死亡本身!——“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死神就在眼前,气息阴沉,逼切可见。谁能不害怕死亡?为什么要苛求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不害怕死亡?也许死神降临之时,只有至亲至爱的亲人才能拥有面对面与之争夺分秒的勇气吧?

从现实意义上来看,相对于这样一个不知年寿,未及看到新时代的老王,仙寿恒昌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奢侈的“多吃多占”?长寿者在物尽天择的随机分配之中享受了凭空多得的时间限额,这当然是早夭者难以企及的一份“幸运”。

不幸的老王,“没什么亲人”,杨绛一家只是他相熟的主顾。当无可改变的生死大限来临之际,他是否对这苦难的人世有所留恋?把省着不吃的香油和鸡蛋送给让他内心感觉到温暖的老主顾,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友善送给一向对自己友善的人,老王尽力了。也许他并不企望能得到些许临终关怀什么的,只是好像在寒天里本能地靠向炉火,但是他身上挟带的沉重寒气对那一盏炉火侵袭着,让它打起了冷战。而杨绛,清楚地看到了老王身后那一片不祥的阴影,纵有满心悲悯,也只能悚然退却。不,她还是竭力想要做点什么的,但是更糟——她强要老王拿了她的钱,此时此刻对老王根本没用的钱!但她当然绝不是要拿钱去侮辱老王。对此,文章结尾段写得很明白:不安和愧怍,不是因为吃了老王的香油和鸡蛋,也不是因为拿钱给老王。那么,是因为她在死亡面前的无能为力吧?老王尽力了,而她当时却无能为力,其后多年伤情,也还是无能为力!

二、无法馈赠的亲情怀抱

老王不仅年龄无考,同样也无人知晓他家园何处。只知道他在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几间塌败的小屋”里住了多年,这个住处老王自己不承认是家。从送香油和鸡蛋一节来看,他确实没有可以交托亲情的亲人,更遑论享受天伦之乐的温暖。也许在杨绛坐他的三轮时,“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老太太一路耐心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这样的唠嗑是有点闲话家常的意味的,让老王觉得可亲。钱瑗还给老王吃大瓶的鱼肝油,治好了他的夜盲症,这也类似于亲人之间的真诚关爱。就是这么一点温暖的情谊,让老王至死感念。

与之相比,杨绛确实幸运得多了。她出身名门,在家是父母宠爱的娇贵女儿,出嫁是地位尊贵的大家长媳,更为重要的,她拥有“我们仨”。尽管最后还是“失散了”,但杨绛可以对世界说“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为有我们仨。”从七七年二月搬进三里河寓所,到九七、九八年钱钟书和钱瑗离世,三人度过了劫难之后一段平稳幸福的人生,写作《老王》就在此期间。“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在丈夫和爱女离去之后,她还可以凭着温暖的回忆“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起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孤独的老王,显然一辈子没有机会得到这样甜润快乐的遇合。终其一生,他是一个“老光棍”,“没什么亲人”,“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老主顾杨绛一家不取笑他的残疾,还关心他的夜盲症,但他们不是他的亲人而只是“旁人”。可以馈赠老王资助生活的金钱,可以馈赠他治病的良药,唯独不能馈赠他一个至亲至爱的温暖怀抱,当老王在死神的阴影笼罩下变得相貌可怕,作为旁人的杨绛只会本能地害怕退缩,当然不会感到即将“失散”而拼命想要拉住他不让他走。再深厚的悲悯也无法改变血缘的天生注定,无法改变老王孤独一生的悲惨命运。

从这一点上来看,杨绛拥有的是一份多么丰富而重要的“多吃多占”!相对于一无所有的老王,这又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幸运”人生!面对这样一个没有家没有亲人的老王,杨绛有没有感到一点点的“私心窃喜”?正如她在《干校六记·误传记妄》中所写:

一九七二年三月,又一批老弱病残送回北京,默存和我都在这一批的名单上。我还没有不希望回北京,只是希望同伙都回定。不过既有第二批的遣送,就该还有第三批第四批……我们能早些回去,还是私心窃喜……而看到不在这次名单上的老弱病残,又使我愧汗。但不论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压减私心的忻喜。

这是在杨绛笔下另一次出现“愧”字,只是为着两夫妇能够先期回城而对“同伙”抱愧。《干校六记》完成于1980年,正处于“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的期间,这个“愧汗”和对老王的“愧怍”应当不无相通之处吧。“不论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压减私心的忻喜。”同样的,不论多么私心窃喜,也都不能减压内心深处的愧怍伤情!对于老王对亲情的天然需求,旁人杨绛再一次地无能为力。

三、不能给予的归属需要

老王常挂在嘴上的,却不是没有亲人的哀伤,而是作为“单干户”的惶恐:“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只能“失群落伍”,等待被取缔。

如果说,缺失的亲情使老王“爱”的需要得不到满足,那么“组织”的抛弃使老王“归属”的需要落了空。在那样一个崇尚集体主义的年代,“归属”的需要是多么重要,清高理智如杨绛,尚不能跳脱“对号入座”的思维定势,并在散文《干校六记·凿井记劳》中,对于“我们”“他们”孜孜辨别。是呀,再辛苦也有“同伙”帮衬支撑,再屈辱也有同伴齐齐站队。牛鬼蛇神也罢,黑帮也罢,“揪出来”也是一帮人共同接受揪斗。但是老王,他既不可能属于“牛鬼蛇神”,似乎也并不属于“革命群众”,他是回民,却在汉人济济的城市中成了一个“单干户”,只有死亡之后才得到身缠白布埋进沟里的回民葬礼待遇,但老王本人此时已感受不到归属需要得到满足的“幸运”了。

根据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人的需求分为五种,从低到高分别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老王和杨绛的需求,当然不在同一个层次上。杨绛能够明白老王需求的渴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但是她既不能把自己“牛鬼蛇神”的位置让给他,又不能设法使他归入蹬三轮组织,更不能改变他作为少数民族的外来者身份。那一份缺失的归属感,和那一份缺失的亲人之爱一样,是杨绛不能够满足老王的。在无能为力的同时,杨绛一样也会忆及自身,庆幸着自己始终有所归属吧?哪怕在干校生活艰难的日子里,也还有“同伙”相濡以沫;终于可以从干校遣返回北京了,还有“同伙”为之践行,包一顿荠菜肉馅的馄饨吃。

那么谁能满足老王这样的人在归属层次上的需要?在那样一个阶级斗争开展得轰轰烈烈的年代,本应制定合理制度保障人民各个层次需要的人们,早已无暇顾及老王的归属需要。对此,杨绛“无能为力”!她和她的“同伙”都是被斗争的对象罢了!

那么,为什么还是“愧”?因为看见人间苦难而心中不安,因为心怀悲悯而处处伤情。很想施予援手,却发现同情如此苍白,仁爱无能为力!虽明知无力回天,却又不能安之若素,只能用一个看似简单的“愧”字来表达心中无尽的感慨。展开在读者面前的,是老一代知识分子多么真诚而可贵的人文情怀!

杨绛的文风一向轻倩活泼,褒贬无痕,这也是他们夫妇共有的态度——以敏锐丰富的心灵体验着种种不能认同,却一贯保持着安然喜笑的面貌,偶尔报以轻哂,或者索性沉默。只有在散文《记傅雷》的结尾,忆及那个年代的暴虐冷漠,忆及傅雷夫妇所受的不公待遇,忆及刚直老友惨烈的人生结局,老人忍不住发出了这样悲愤的呼喊:

智慧和信念所点燃的一点光明,敌得过愚昧、褊狭所孕育的黑暗吗?对人类的爱,敌得过人间的仇恨吗?向往真理、正义的理想,敌得过争夺名位权利的现实吗?为善的心愿,敌得过作恶的力量吗?……读者也许会得到更新的启示与鼓励……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被遗忘的、被埋没的,还会重新被人记忆起来,发掘出来。

杨绛对老王的“愧怍”,也能让读者们得到新的启示与鼓励,从而触发更广大的人间悲悯,使需要关爱的人有可能多得关爱,使需要归属的人有可能终获归属,使慈悲者的仁爱与同情不再无能为力吧?记录这一份恒久伤情的“愧怍”,是为呼唤对人生苦难更多的关注和记忆,呼唤更多的真理、正义、信念与为善,最终获得疗救,进而实现对不幸者命运的真正意义上的改变。

毕竟,值得幸运者付诸“愧怍”情怀的不幸者,在任何时代还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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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杨绛.将饮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10.

[2]杨绛.走到人生边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杨绛.我们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3.

[4]杨绛.杨绛散文[M].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

(朱晖 浙江省湖州市第五中学 31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