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技与道;笔法;字法;章法;意境
苏轼在《跋秦少游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少游近日草书,便有东晋风味,作诗增奇丽。乃知此人不可使闲,遂兼百技矣!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这里就谈到了技与道的问题。简单地说,技就是技法,是书写的技巧;而道就是达到了一定高度的境界。不单单是书法,任何艺术都绕不开技与道的问题。
技比较好理解,道理解起来有点难。道是道家哲学的最高范畴。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可见,道是很高的准则,是万物之源。东方哲学都提到道。日本甚至比我们还要讲究,我们说书法、茶艺、武术,日本人说书道、茶道、武士道。中国的一些传统文化,流传到了日本甚至传承得更好。
书法之所以不同于写字,就在于道。写字只是实用,而书法则包含了更加丰富的审美情趣,它要表现更加高远的意境,是属于艺术的范畴。我们评判一幅书法作品的优劣,最终要落到它的意境与气韵上。可以说,道是书法追求的终极目标。
如果用最简单明了的思维来理解书法的话,可以把书法理解成是由笔法、字法、章法、气韵等几个因素构成的一种书写艺术。它最终要表现的是气韵与意境。这当中有技也有道,也可以说是在道的观照下的技的表达。道是目的地,技是途径。
明白了这层关系,学起书法来就轻松了。道是目标,是境界,是胸襟,是努力的方向;技是手段,是工具,是途径,是具体的练习。
我们可以把笔法、字法、章法看成是技的内容,虽然它离不开道的观照。在这三者之中,笔法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环节。赵孟頫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定武兰亭跋》)真是一语中的。
笔法当自握笔始。苏轼在《论书》中指出:“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还把王献之少时学书的故事进一步做了解释:“献之少时学书,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仆以为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独以其小儿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笔。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其实,苏轼自己的握笔方法与当时人很不相同,五代之前,都用矮几作书,普遍用三指执笔法;北宋已用高桌高凳,普遍用五指执笔法,而苏轼仍用古法,所以有此一说。但他说的“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确实非常中肯。
赵孟頫所说的“千古不易”的笔法,包含了起笔、行笔、收笔等内容。按照一定的要求起笔、行笔、收笔,就是笔法。当然,这里面还有碑、帖之分。讲得通俗一点,笔法就是讲究笔锋怎么打开,怎么运,怎么收。
起笔分露锋和藏锋两种形式。藏锋分圆笔和方笔,方笔又有锐角、直角、钝角等角度。
运笔承接起笔,要处理好笔、墨、纸三者之间的关系。笔画的粗细是通过用笔的提按来完成的,墨色的浓淡是通过运笔的速度来完成的。基本上以中锋为主,偶尔也用侧锋。丰坊在《书诀》中说,“古人作篆、分、真、行、草书,用笔无二,以正锋为主,间用侧锋取妍。”正是这个道理。碑和帖运笔也不同,碑取自然、浑朴、淳厚、刚劲、大度,帖取清秀、美观、温润、典雅、生动、流畅、圆融、含蓄、高古,各有其法。
收笔大致分为回收和送出两种,除了是最后一笔,都要和下一笔呼应。既要变化丰富,又要自然合理,避免生硬。
结字应无定法,赵孟頫说“因时相传”。但有正和奇两种。初学者必先学正,然后窥奇。掌握了正,才能真正领会奇的妙处。如果不能学正而一味地追求奇,只能是误入歧途。一些人津津乐道的什么欧阳询《结字三十六法》、李淳《大字结构八十四法》、黄自元《间架结构九十二法》,统统是空头理论家无用的理论,无聊至极!虽然结字有时也讲究匀称、讲究主次、讲究呼应、讲究避让,但这些都是平时积累起来的随机应变的东西。如果写字时还想着什么“三十六法”“八十四法”“九十二法”,怎么下笔!
章法即“布局”,也称为“布白”。具体地说,就是字的点画、字与字、行与行按一定的规律和法则合理分布、巧妙安排的方法。简而言之,就是点画之间,字行之间的分布方法。章法也无成法可说。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余见米痴小楷作《西雅园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此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这里所说的“平日留意”是一大法门。我们平时看到好的章法要多动脑筋,学会取法。比如徐渭的草书行行穿插、密不透风,黄道周的却又宽可放马,又是为什么?
时下有一种风气最不可学,就是为形式而形式。好好的一篇文章,一首诗,平白无故地留出许多空空,弄得鸡零狗碎。古人的法帖中另行抬头是有缘由的,有的是讳称,有的是对对方的尊称,我们平时读帖的时候要读懂它的内容。
如果说技是技法,是技巧;那么,道就是意境,是境界,也就是前面所说的气韵。这是非常重要的,譬如人之有气乃活。其他艺术门类也很重视,南朝画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所说的“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首先就提到了气韵。
境界的提升是要靠平时的修为,应该是一个逐渐积累的过程。我们所说的“书如其人”“文如其人”,它是和一个人的精神气质相关联的。古人都很注重自身的修为,养浩然正气。但有时也强调顿悟,我们从古代书论中可以看到很多有关顿悟的例子。据说张旭观公主与担夫争道而悟笔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始得其神;怀素观“夏云多奇峰”而师之;雷简夫闻“江声”而悟笔法;文同见蛇斗而草书长进;黄庭坚在《山谷题跋》中说,“元祐间书,笔意痴钝,用笔多不到。晚入峡,见长年荡桨,乃悟笔法。” 不单是书法,其他门类也讲顿悟。《乐府解题》记载有伯牙学琴的故事: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不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尚未能也。成连云:“吾师方子春今在东海中,能移人情。”乃与伯牙俱往。至蓬莱山,留宿伯牙曰:“子居习之,吾将迎师。”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近望无人,但闻海水洞滑崩澌之声,山林寂寞,群鸟悲号,怆然而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歌。曲终,成连回,划船迎之而返。伯牙遂为天下妙矣。
这些说法,也不可全信。苏轼曾批评说,“世人见古德有见桃花悟者,便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吃,吃此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法,欲学长史书,日就担夫求之,岂可得哉?”(《书张长史书法》)要理解这个问题,了解一些虚和实的关系也许会有所帮助。
虚和实是中国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在审美中的相对性原则常常用到。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十一章)“有”是载体,“无”反而成了功用,这里的“有”和“无”其实就是虚实关系。这种虚实关系对艺术还是有着启迪作用。中国画也一样:画龙,总要以云烘托它,很少画全龙的;山水画画云也是如此。龚贤在《课徒画稿》说:“山下白处为云,要留云之款式方才是云,云头自下泛上,此不画之画也。云山,云宜厚。悟之三十年不可得,后遇老师曰:山厚云即厚矣。”书法的以白计黑也是这个道理。生活中有时也会遇到这种情形,比如登山看风景,晴空万里、一览无余固然是一种景况,但如果是云遮雾涌呢,会不会是另一种更加令人兴奋的景象呢!提高境界的方法不是死教条,善于体察生活有时也是一种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