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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瓮者说——春阳随笔系列

  • 投稿徐士
  • 更新时间2015-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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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春阳 Huo Chunyang

一、出新的偏见

吴冠中批评中国画过于保守,不能创新。这点接近鲁迅年轻时的看法,我虽不想与其作对,但却愿意说说我自己的思考。创新之新,前人也曾谈过,新究竟是何意?如迎新春、迎新年,依我看,新是周而复始的新,是按自然规律不断成长发展变化、不断再认识、不断否定并战胜自己的一种新。如果不是这种意义,再新也是违背天道天意而且是失真的。真的东西应是无意识的,有意识的则非真。为何前人讲无新、无为,并非真正无新、无为,而是无有意识的偏新、偏有,应是顺天道、重人文、无意识的正新、正有。无为是顺天而为,并非消极之不为,正新是不激不厉、非积极亦非消极、非强化亦非弱化之新。一切成就的标准应视其是否利于生,利于活,有利于生活的自在是最大的价值和终极目的。有人说居里夫人是发明家,她自己否认,认为只不过是发现了镭这个元素。我们古人的价值在于发现并认识了天与天道,一切行为要顺应绝非悖逆。所谓保守其真实意义在于了解它、认识它、阐释它并遵守它,因此这种意义上的保守既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捍卫和守护,也是我们亟需保守的根本所在,反之无疑是非常危险和有害的。

二、关于美术教育

当前我们的美术教育绝大部分是停留在技术教育,很少涉及认识论。美术教育的根本应是治心养心教育,如《大学》所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人先正己,欲正己先正心,是为根本,一切价值观、认识论、方法论皆源于此,而且必以经学作为一种总导论以张本。学院的教育应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重心,不能只是培养专家或技术人才的场所,应以培养精神上出类拔萃者为首要目的,因为中国人的思想和思维特征是理性思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就国画而言,技术上的一点一画,关乎着画面的整体布局,所谓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通篇之准,依其理亦犹人之整体思想价值观,所以说中国画的教育不能就笔墨谈笔墨,就形象谈形象。中国画创作以境界为前提,不认识境界的笔墨和造型是没有生命力的,因此无价值。国画教育紧密地与境界结合是技术与修身一体化的体现,提高画格相应也提高了人格,两者互为彰显,所以说人品即画品。再者,教育不能急于求成,四年的大学教育应让学生们学习并掌握一些方法论和认识论,提高他们能够独立成长及自学的能力,教师不能伴其一生,应授予他们得以受用一生的思想方法,即不断能够充实自己的方法。上学是奠定基础的时期而非镀金,“见识”和“技术”这样的双重基础至关重要。应尽可能地减少一些创作课,因为创作和修养有关,而修养乃一生之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大学四年解决不了百年的问题。国画重临习,是解决如何认识先贤从而充实自己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充实精神生活的良方,在不断临习的过程中逐渐发掘先贤认识世界和表达情感的方式。中国画的写生应是写意,即写生命意识,是画气写心,绝非照抄自然。中国画要求画家深入生活,旨在发现生活的常理和常形,绝非仅在物象的表面做文章,如同中国讲造像,有大象即常象,亦是众象,众象之象方为大象,是我们发现生活中代表众象之形象而取之用之。这个形象必是建筑在价值观和认识论之上的,从事美术教育者对此应有清醒的认识。

三、逸品的思考

国画以神、能、妙、逸四品分其高下,其中画中逸品为至善。它是一种化育了的形象,即大化之境,较之范宽、李成等画中境界所获得的精神自由及表达能力,更加凝练而且不动声色。笔意、笔境、笔象都体现出博大的艺术境界和精神内涵,能寄至味于淡薄是抒情达意之极致,具有无限的内在张力,是为绝唱,所以不朽。如宋初黄休复对蜀地画家孙位的慧眼独识,再如董源、米南宫父子乃至元代诸家及弘仁等,皆为超逸绝俗、率性天然之辈。其画作深得笔简形具、妙法自然之神髓,所谓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是对国画在人品画品上的高度提炼和升华。现代人不具备清高拔俗的底蕴,却过早地在生活中脱洗前人而抄袭自然,没有能力认识生活、提炼形象,只能是依样画葫芦,更无从谈起艺术境界及价值。就此列举数位心仪者,以便说说我的感受。首先是米家父子的云山墨戏,寥寥几笔似不经意间率性而为,然烟云掩映、神貌栩然、了无痕迹,这是何等的大手笔。将东坡的写意论移入山水领域,越百年奉董源为知己,对后来的文人写意山水画的发展功莫大焉。再如元初钱选不事张扬,笔下的梨花无些许烟火气,用笔设色温文尔雅、志气和平,一切尽在不露声色中。倪云林善用虚造境,疏阔畅快,是以少胜多、以虚代实的典范,其空灵之美较之前人进步了很多。再如吴镇之中和之气、弘仁之冷逸安详、柯九思之浑厚沉毅、王庭筠之率意天真,无不表现着一种适意随性的格调。从云山墨戏到逸笔草草,其中真谛在于画家内在修为的随意而不轻浮,随意中的沉着淡定是一种高贵洒脱的韵度,如同每临大事有静气、从容自若的魏晋风度,是为逸品。

四、阳刚与阴柔(艺术属性的本质)

国画艺术本身的属性为阴,即倾向于阴柔之美,以静为主。静属阴,虚实之间,虚属阴,一刚一柔,柔属阴,滴水石穿,风吹物动,软硬之间,软为长久,至柔克刚,此为事物之本。因此绘画中避实就虚实则是虚中有实,只有包容实,才能使实无限,因此阴是博大的。万物附阴而抱阳,以虚、以静、以空为先,绘画形象如此,做人处事亦如此。阳刚之美不具阴柔之美的生命力和表现力那么宽泛,二者之间的差异如同做人,计较和宽容,排斥和吸纳,高下自现。柔中有刚、静中寓动、虚中有实、湿中有干,无湿润则无生气,阴中寓阳才是生命之辩证关系。再如方与圆,圆的承受力最大,圆则厚,圆则不燥,内敛锋芒,方虽具八面但棱角外露,只有圆融才能见仁见智,始有包容性,艺术境界唯恐狭隘和排斥。

五、再谈画之用虚

绘画有“实”有“虚”,然意境在“虚”中,“虚”总能给人以想象空间,使读画者有充足的给予补充的余地。世界是以虚实构成的,古今大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家包括文学家皆善用“虚”,人格上的虚怀若谷,军事上的避实就虚,绘画理论上的澄怀味象,无不阐释“虚”的境界。房屋留虚始能居人,能获得这种“虚”的意境必须具备驾空驭“实”的本领,苏东坡、米友仁、倪云林、渐江等诸家在绘画上皆为善用虚者,高妙处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墨亦是干湿互补,虚实相生,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寓虚于实,蕴实于虚,寄至味于淡泊。以虚拟的手法描绘,每笔的线条都是水墨与飞白的完美结合,增之一分则嫌高,去之一分则嫌短,如此知白守黑、冲和玄远的画境沛然生焉。

六、笔墨的功能

用笔把握力度至关重要,瘦劲通神、刚柔相济是艺术之三昧。刚之传达必以力来体现,力能扛鼎、力挽千钧、力透纸背、如锥画沙,是力之美;柔中涵刚、棉里裹针、入木三分,亦言力之重要。力为生命的象征,亦可说是为神韵的源泉。有性则有命,精为命之本,精疲必力竭。力源于精气神,精盈气满则不衰,乃可神完,方生神韵。力量是根本,但力量不可过于外露,锋芒太过容易折损,应举重若轻,劲健而非用蛮,有力而不鼓努为力,所谓力行无远途,“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老子语)。急功近利必将使“力”一泄无余,用力则不安,不安则不静,不静则不深,不深则不厚,不厚则不宽,不宽必不雍容。欲精于此道,宜先外露而后内敛,先外在而后蕴藉,动静、刚柔、方圆是笔意,一波三折、轻重缓急、枯润干湿既有笔意亦有笔象,如鹅掌拨水、鸾舞蛇惊,皆为笔象。兼容妙用是为笔气,气脉贯通形成笔墨韵致,于是笔精墨妙、气韵生动。国画艺术区别于西方绘画关键即在乎此,中医讲通则不痛,痛则不通,通为泰然,痛为屈曲,通泰则神采飞扬,其理一也。毕加索是典型的割裂的拼凑,不是气脉的通达,中西价值观之不同由此可见一斑。

七、中国画的造型与布局观

造型即造像,造大象即人文天象,当体察四时之变,天地之幽微。关键在于阴阳之平衡,阳代表生命与生机,阳气上升万物复苏,阴气上升万物衰竭。向上者为阳,指下者为阴,人之不喜倒垂之梅,是不喜欢倒立之形态,向下的力量是趋于低落衰亡,遂有凋谢、飘零、陨落等词汇。人在兴奋时眼及嘴型是向上的,痛苦和悲哀时则是向下的,高兴时的声音是向上扬气的,反之则是向下垂落的。从视觉、听觉和嗅觉上生命在激扬向上时喜登高远眺,入耳悠扬,并喜甜食,反之则凄怆泪下、侧耳低回,入口尽是苦涩之味。可见向上的力量象征着生命的活力和生气,向下则意味着悲凉、低沉和没落。房后不栽柳,是因折柳送别代表着哀伤之情,依此类及垂柳、葡萄之属,是朝下之气象,家中不挂大面积瀑布,多则压气,阴气下垂不利生命,趋下必有向上反回之力。但是我们在运用向上之力时宜以阴柔的方式来表达阳刚之美,至柔为刚是为上乘,说到底,阳在此代表着健康、清新、明快之气,欲完美展示之,须明晰万物附阴而抱阳,阴阳互为怀抱,彼此呼应,相映依赖是相容而非对立。万物相克而相生,相反而相成,如水火相克相生,高下长短、聚散兴亡等等皆如是,行之于画,即是黑白关系的对应互补。白象征着生命不息是为阳气,黑则象征暗是为阴,白预示着明丽,阴象征着肃穆凝重。故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是辩证原则,白与黑对比存在,彼此依附,不可或缺。如人生聚散,有散不聚不精,只聚不散不美,孔子待弟子宽严相济,既有庄重开示,亦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寄情于风光霁月之洒脱。

八、藻鉴

画家应具备高水准的辨识能力,才可于古今优秀作品中挹其菁华。感悟一幅作品的整体境界首先要感受它的气息,如初见来人先体察其气质、气韵。气息的底蕴是文雅,是文质彬彬,即文化的综合体现。所谓画者,文之极也。上乘之作首先是精微的,鉴赏者应懂得大处看气势、小处品情趣,个中机枢概括如下:用笔造境沉静而不呆板,用情而不外溢,空灵而不松散,灵动而不喧闹,丰富而不琐碎,单纯而不单调,朴实而不拙笨,水墨的发挥必达到意足不求颜色似。予观者以无穷的认识和想象空间,东坡一言九鼎,道破个中天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好的作品一言概之,“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九、澄怀味象

诗不尽言,言不尽意,以文字能表达的情致绘画未必可以表达,但以文字表达不尽的能用绘画来表现,绘画未能表达的可以用其他艺术形式来宣泄,如音乐。但音乐是畅神的手段,绘画乃凝固的音乐,其中所包含的细节变化如同音律之丰富,同时以笔墨语言和计白当黑的艺术手段来分布空间,最终达到心手双畅、物我两忘的抒情极致。从而诠释出澄怀味象的博大境界,这一境界也是千百年来国画的艺术宗旨和审美标准。澄怀是前提,是为味象而张本,而澄怀的前提是正心修身,如此能让怀空心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因此洗心养神是澄怀的过程,也是以澄怀为目的的一个手段。澄是为静,心静则澄,是为神澄;心灵澄始能深入,始能博大,思想境界才能深沉。澄怀后本质地去认识,清楚思辨地去观道,明白万物循环往复的生长规律,才能发现真象。所谓真象,即大象、众象也。它与众生同体,合天地而成形,了然开悟之际遂得大象、常象、天象,是为味象。

十、意在笔先

继梁元帝“格高而思逸”说之后,唐人张彦远创造性地提出“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同时又指出“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这一理论的出现足以振聋发聩,他发掘出艺术家获得巨大成功的本质。意气,说白了即是人品。特殊的意气并非常人所有,具备特殊意气的人才能成就特殊的事及其作品,所谓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说的都是这个道理。然而非同一般、异乎寻常的意气是需要长久培养和修炼才能得来的,那么如何养就优秀高贵的人品,实则是当今美术教育的头等命题。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为忠恕之道。立人的关键是立什么人,是使人去掉自己的偏颇、对人广泛认知的发展过程。意气的充实必须通过生命的多重体验和丰富的阅历始可真正地立人,才能真正地达意。意气的产生是因情所致,至情至性始能安贫知命,始能品味哀乐,从而形成具有无限张力的人品。因此博大的情怀是一种圆融的思想建构,情绪、情致、情操、情性无不渊渟岳峙,故而能意存笔先,创造出唯美之绝唱。宋人说,“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虽嫌拾人牙慧,却也是实在的注脚。

十一、从万类由心到画气写心

在书画艺术理论史上,唐人的贡献是空前的。绘画并非自然的再现,心之作用是意气显现之源,心灵之写照才能具有无限张力。用心去认同体悟,突出的是一真字,心为我心,非是他心,是冷暖自知之心,帆动、风动终为心动使然,因此最为真挚冲和。没有概念和表面化的空泛,本质固美,绘画中强其骨,弱其志,说到底风骨是韵度之本,强骨即是强心,以心为骨,是为至美,所以雄强。心为质,技法为文,形象也是文,心有所感,形有所应,因此宋人陈郁说“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养气者,养天地正气即浩然之气,也是化育之气。这种气是一种生气、和气、平心静气,是生生不息的永恒之气。此气足,能使心清净,心净则寡欲,故能去浮华与邪恶,因此正大端庄。以此气此心挥笔作画,因恒心沛然能不雄深雅健,瑰丽雍容。从万类由心到画气写心,可谓唐人发轫、宋人践行,成就了中国绘画史上不朽的画卷。

十二、萧条与荒寒

欧阳修论画主张“萧条淡泊、闲和严静”,之后的王安石恰云“欲寄荒寒无善画”,两者互为佐证,异曲同工。萧条并非落寞,而是一种放逐铅华、归于素朴的境界,落脚在于淡泊。老庄思想中善处下者为上,所谓江海无名故能成百谷之王,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此为安贫乐道之本意。因此萧条是一种摒弃繁华、甘于寂寞、从容处幽的思想状态,安于知足而常乐,知足常乐而自在。自在则能畅游,遂能睁眼看世界,做到沉毅洞达,志气平和,亦即闲和。有闲情始能生逸致,因闲而静,因静而合,此为得大自在之表象。至简实则至强,淡泊之极堪谓真富有之极,故而庄严,永不凋零。荒寒是萧条之孪生子弟,萧条发乎襟怀,荒寒注重眼界,亦如活色生香对冰雪聪明。荒者远也,寒者冷也。冷则静、热必闹,静者清、繁必躁,荒寒乃旷远豁达之境,荒是朴厚,言画家眼界胸次须有洪荒之阔,如智者临绝顶可以阅尽人间春色。只有冷静观察,才能处沧桑变化而置心超逸安详,喧嚣中蓦然回首之际,灯火阑珊处正是由绚烂归于平淡清新的至高境界。诗家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中白描的寄至味于淡泊,说的都是这个道理,萧条与荒寒互为表里,澄澈古今。

霍春阳: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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