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霞
作为华夏文明重要文化遗产之一的中国画,以其独特的艺术视觉效果和语言表达方式而成为中华民族精神世界的艺术代表。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儒家文化、老庄思想都曾给予它精神气质的滋养,使得中国画形成了独具中华民族特色的艺术思维方式和审美方式,其画面不仅有自身形象的独立性,同时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还与诗、书、印等艺术形式结缘,形成诗、书、画、印四绝一体的独特观赏价值和完整的审美评价体系,这是世界绘画艺术中唯一涵盖面宽泛的艺术构成形式。其中以诗入画助推了中国画向文人画方向发展,使得绘画具有了文学性的同时,也让平面绘画产生了历史的纵深和画外情感的延展性。这也是中国画与世界其他绘画类比中,最为独特的地方。
一、诗与画的融合
中国画除了画的形象本身之外,诗、书、印同样是画面审美必要的构成要素。书法文字在画面出现,是相关于画面图像但又独立于画面的审美构成要素,这些文字或为题款,亦称落款或款识。或为题跋(写在书籍、碑帖、字画等前面的文字叫做题,写在后面的,叫做跋,总称题跋)抑或题画诗等。内容包含与作画者或收藏者相关的姓名、年月、诗词歌赋、画理画论、杂感记事、短评、散文、小品等。尤其是题画诗更使得画意神情并茂、意味隽永,赋予了画面多层面的视觉审美和情感内涵,它们的出现增加了中国画的文学氛围。有的诗是画者自己题写的,比如清代的黄慎,他常将自己的绘画分类自评,将最得意的作品题以诗文,以记注和挥发自己的心境和情感。还有的是经他人之手题到画中,更赋予了他人的感受和创作参与。
《汉书·苏武传》记载:“汉宣帝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厷之美,乃图其人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在画像旁署名称为“题榜”,不仅如此,后来又在人物画像的旁边加上更加详细的歌功颂德的文字(称题画赞)。随着中国文学巅峰时代的到来,唐和五代时期,诗人、文人参与画的品评、赞咏成为常态,题画赞被大量的题画诗(以画图为对象,予以介绍、描述、借以抒情、议论的诗歌)所替代,沈树华在《中国画题款艺术》一书中说:“题画诗是题画赞与咏物诗的汇流,而题画赞是题画诗的先导。”北宋时期,据现有历史资料可考,题画诗开始直接步入画面,进而迎来中国画创作的新纪元,即与直抒胸臆的题画诗相得益彰的写意画的兴起与蓬勃发展。元代文人画艺术步入高峰,托物言志、寄情山水的题画诗成了普遍的画面元素,明清时期对题画诗的艺术讲究有了更高的要求。能书善画是中国画创作者最理想的艺术修养境界,也有人书法不好,请人代为题诗入画,即便只有三言两语,但古人的修为、学养、气度、风骨尽显无余。有了文字诗歌的画面,任凭时过境迁,我们仍可以随古人同赏一物,畅叙幽情。诗与画的结缘似乎充满了历史发展的偶然性和必然性。
二、诗与画的关系
诗与画皆具有记录、叙事、抒情的共性作用;在写意画中,诗作为语言的抽象思维特点与写意画的表达形式同样具有抽象性;在情趣、意境的表达方面,诗画具有相同的精神内质追求;绘画通过诗歌情感的抒发为读者搭建审美的平台,二者都是寄托理想的有效手段;“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垄上踏歌行。”是南宋马远所绘《踏歌图》中的题诗,对于观者而言,首先看到的是一幅清丽迷人的山水画,峭拔的山石,雾霭缭绕,婀娜的垂柳,再看近景中还有几个行人,这些不过是中国山水画惯用的方法,再美的山水,也需要生灵的点缀,风景才是活的。再读诗,我们会得到这样的信息,虽然雾锁峰峦,但依然远景清晰,原来因为“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一场夜雨洗礼,空气清新、润泽,风景清爽,缕缕朝阳正驱离雾霭,行人衣着不多,从田间葱葱的禾苗来判断,应是春夏的季节了,原来他们各个生动的姿态是表达传统习俗“踏歌”而来,通过这么美的风景表达风调雨顺、安居乐业的愿景真是不落俗套,这是诗画并谐的典范。
历史上不乏集文学家和画家为一身的文人,由于其思想和学术修养受到相同文化背景的熏陶,因而他们的诗与画具有高度和谐的内涵。宋代以来,大量的诗因思想情感表达的需要频繁出现在画面中,成为非常重要的结构。那么二者的关系如何呢?首先,在形式语言上,诗语言的书体特点要和绘画的行笔韵味相契合,要符合绘画的审美特点,否则会有损画面美感。由于二者都用毛笔作为工具,自然体现在笔势、力道、起承转合、线条粗细等方面,诗的形式美成为绘画的延伸和呼应,诗的结体、文字多少都是画面的形式语言,对绘画起到重要影响作用,是中国画布局审美的形式需要。其次,诗的内容说的都是和绘画有关联的事情或者感情,因而在主题表达上具有唱和的特点,诗帮助绘画表达了想要说、没有说或者不便说的东西,启发思想。好的诗使得画面更加的情境交融,寓意悠长,耐人寻味,当然绘画也让诗的内容变得直观而形象。
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共鸣
对于中国画而言,画天生选择了诗,画与诗意的结合才是中国画独有的美景。元代王冕的《题墨梅图》:“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如果没有诗的协奏,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幅技艺高超的梅花图,一枝梅花从右探入画面,枝干舒展略上翘,构图优美,运用没骨画法,以淡墨涂花瓣、浓墨点花蕊,清新丽质。但诗的出现增添了弦外之音,使得洗砚池与墨梅淡淡的墨痕有了趣味性的联系,似乎池水染黑了梅花,且朵朵梅花清气袭人象征画家的高洁之气,在此视觉形象的内涵被诗丰富了,升华了。
西摩尼德斯说:“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而诗则是一种有声的画。”但在中国画的特殊环境里,它们之间有着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微妙。诗是画联想的翅膀,它引领观众欣赏绘画美,并对画面的未尽意象空间产生自动想象、补充的作用。犹如格式塔心理一样,中国画中有很多以少胜多、以简胜繁、计白当黑的例子,如黄宾虹的《柳阴摇渡图轴》“: 云山日夕佳,溪上久徘徊。归路待新月,柳阴摇渡来。”诗中讲了日暮,溪上久徘徊,待新月上来,摇船过渡的事情。再观画面:所用笔墨不多,近处堤岸、柳荫,有一只小船停泊在树下,船上有人,船头朝向外,欲摇船摆渡了……。莱辛在《拉奥孔》一书中讲了诗与画的关系:“绘画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①黄宾虹的画中,如果画为船头向里,表示船已到岸,即诗中叙述的摇船过渡到终点了,那么观众的视线就不会往更远的地方看去,联想的翅膀就此折断,所以画家选择了最富于孕育性的瞬间,诗歌是时间的艺术,而绘画记录的是瞬间的情形,故绘画的时空因联想而更宽广了。
题画诗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绘画在描述生活上的局限或不足,比如将五官感受统一于画面中,使观者在欣赏绘画时引起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官的联动,减轻了画的负担。写意画之所以能用简要的形象表述丰富的内容,以简胜繁,很大程度上有题画诗的功劳,苏轼曾有诗称赞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便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画:春天的清晨,微雨打湿了渭城地面的尘土,旅舍青灰色的屋宇映衬了清新而干净的柳叶,点点新绿,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离愁别绪被这丝丝缕缕的新绿搅碎,一边是那么美好的生命绽放,一边是即将分别的惆怅,借助诗的优美和联想,一幅包含情、景、物、色、形完美交融的画卷呈现出来,怎一个“妙”字了得。而王维的画因致力于研究墨法,画面笔墨不多,但境界美妙。
诗画相融使得绘画成为风雅之事,绘画不再是画工的专属,其作用也不仅是记录形象,而是向绘画艺术本身更加自由、纯粹即欣赏、怡情的方向发展,诗歌给绘画带来了更多人文气息和更丰富的社会内涵,有时中国画不仅仅是视觉的观赏艺术,还是个人理想的寄托,文人画中喜以梅、兰、竹、菊等自然事物自比,彰显个性情操。也因此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文人投入到绘画创作的队伍中,诗画结合还迎合了统治阶级的需求,很多朝代的文人士大夫,甚至最高统治者身体力行参与到绘画、诗赋的行列。
四、诗画融合提升意境美
意境是一种情景交融的空间境象,是主观意象与客观景物的交汇融合。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玄妙。在老子的思想中,“道”与具有美学意义的“妙”相联系,与审美相联系。“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②,老子认为这种恍惚幽冥的状态,是想象中的形象,不可把握,似有似无、恰似意境不可名状。东晋顾恺之提出“传神写照”,重在对人物精神气质、神韵、情致的表现,后来推及到山水表现中,谢赫的“六法论”居首要者,主张“气韵生动”,均强调韵致的重要,成为中国画赏鉴的指导思想和创作指南。绘画的意境是情感与景象的巧妙结合,是观众通过画面形象的启发得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不同信息,这些信息受到观众个人经历、审美观念、艺术修养等因素的影响。唐寅的《秋风纨扇图》描绘的是在一个荒凉的土坡旁,一位衣着袅娜的女子,手执纨扇,婷婷玉立,神态怅然,看其裙祙微微飘拂,似有风吹面。画面中其他衬景极少,一石一竹,气氛相当寂寥,是典型的简约风格。画面大量的空白留给了观众。这时候,画中题诗云:“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原来画中女子不悦的表情里暗涵着对人情世故如季节更替变化的感伤,秋凉了,风起了,夏日不离的扇该放一边了。加之画面在表现手法上采用白描配合淡淡色彩,更好地烘托了诗中的炎凉之态。从这个层面的理解来看,观众也会被画的戚戚氛围所打动。根据创作背景分析,更高一层的画外之音是画家对世态的感悟和批判态度。诗不仅起到了点题的作用,由于语言在表达思维活动方面具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功能,因而诗让绘画表达意境更深远。
中国画的意境或婉约、或雄壮、或幽深、或具上古之气、或叙事陈怀。在浩瀚画海中,尤以文人画重视情意的抒发、精神的表达,因作者大都拥有比较全面的学识修养,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兼具,故而其画中物象是具有性灵的,是思想的反映,是才思的萦绕,是理想的追求,是抒发之物与画者人生趣味的投合。即便风格怪诞,也要保持个性的独立而不落俗套,以保持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品格。观黄宾虹、齐白石的画,简率、纯朴,天真烂漫;明代倪瓒的画,平淡、悠远,笔简意丰,高古气象,意境深幽。诗以凝练的语言,与意境追求含蓄而悠远的神韵目标契合而进入画面。诗与画二者互为补充,共生共存,相互递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分清泾渭。在中国画的表达方面,诗画语境是一种观念的呈现,也是一种对文化的审美态度。
注释:
①裘惠楞著《. 题画诗和题画诗写作》[M].2011年8 月第1 版.
②南怀瑾《. 庄子諵譁》[M].2007年7月第1版.
【陈霞,宜宾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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