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俊沛
【摘要】魏晋发端的自然主义审美的山水画,事实上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找到与这种审美相契合的艺术形式,山水景观与楼阁界画相结合的宫观山水,带动了青绿山水样式的独立与成熟,而界画也最终成为中国画中一个独立的门类。天水石棺床屏风画,是早期山水界画的雏形,通过对这些建筑图景形式及绘画风格的分析,不仅使我们看到北朝晚期至隋唐建筑山水画的造型特点,同时也为考察山水画从萌芽到成熟的发展轨迹提供了例证。
【关键词】天山石棺床;屏风画;界画;宫观山水;青绿山水
1982 年6 月,天水市上水工程指挥部在市区石马坪施工时发现一座北周至隋之间的古墓葬。该石棺床屏风石榻中正面有5 扇屏风,左右各分列3 扇屏风。这套图像明显的特点是:其一,11 幅图像的视觉结构之多变是前所未见的,即以仰视、俯瞰和平视的视角表现了三个角度不同的山水画面,这种全新的观看方法,预示着隋唐时代中国山水图式成熟的结构即将出现;其二,对比北周康业墓石棺屏风画及北魏的石棺线刻的山水母题,这套图像中亭台楼阁等建筑的比重明显增大,运用了简劲有力的界画线条,以及单纯肯定的结构处理,更倾向于早期界画的一些风貌;其三,母题是早北朝时代墓主生活图像的延续,众多人物穿插、活动于亭台楼阁、山水树石间。这些线刻采用平地减底的雕刻技法,雕工精湛,内容丰富,是了解北朝晚期至隋的线刻技艺渊源与传承情况的宝贵资料,并由此可以对中国汉唐之间界画与山水画发展的关系作一点探索。
一、石棺屏风图景概况及“界画”概念的界定
根据《中国美术辞典》关于界画有两个含义:其一,即“界划”,“画”读入声,中国画技法,指用界笔,界尺划线的一种方法;其二,是中国画中的一种,界画指亭台楼阁、宫室、器物、车船等,而且界画并不是每一笔都用到界尺画线。在东晋顾恺之的《论画》中,第一次出现了“台榭”的说法,“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隋唐时又被称为“台阁”“屋木”“宫观”,到了宋代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中,才有了“界画”一词。元代陶宗仪在《辍耕录》一书中将绘画分为十三科,其中就有“界画楼台”一项。界画和其他绘画科目相比,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要求准确、细致和工整。因适于画建筑物,与工笔描绘的其他景物,合称工笔界画。
天水石棺床屏风画蕴含了独特的建筑图景,从对局部到整套建筑图景组合的认识,为了解南北朝晚期至隋朝萌芽期界画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例证。天水石棺床的屏风图案具有连贯性,以正中的屏风6 为中心,其余图案围绕这幅图案为轴心,左右依次展开,部分图案还存在着对应关系,如屏风4 与屏风7、屏风2 与屏风10等。石棺床围屏的整幅画面以主人夫妇对坐宴饮为中心,分别刻画出宴饮、车马出行、亭台楼阁、狩猎等日常生活场景,这种摆放的顺序,使得各屏风画面之间的逻辑关系更加紧密,所体现的墓主人家居生活、祆教祭祀等主题更加明显。(如图1、图2、图3)
二、天水石棺床屏风图景的艺术表现特征绘画是由构图、造型、用笔、色彩等因素构成的,对其形式因素的研究与探讨,有助于我们深刻地把握天水石棺床屏风画的艺术特征,从绘画表现手法的渊源来看,主要来自北朝工整细密的线描绘画语言,特别是处于萌芽期的山水界画传统。
(一)线条
谢赫在“六法”中,将“骨法”和“用笔”相连,明确地指出了线是中国绘画造型的根基。天水石棺床屏风画的用笔,画线工整,结构清晰,疏密有致。宫殿建筑勾栏望柱整齐,脊兽瓦垄一丝不苟,建筑物富丽堂皇,即使是屋顶部分,也根据坡度的曲直快慢,线线相连,颇有一鼓作气之感。此外,画中的各种配景,因质地不同,画法也不尽相同,用笔疏密、刚柔、浓淡运用自如,充分体现了南北朝时期绘画所流行的“春蚕吐丝”的韵味。
(二)屏风画的空间表现
南北朝时期的画家已经通晓了空间进深的诀窍,姚最《续古画品录》中“咫尺千里,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里之峻”,已明确地涉及了透视问题。
天水石棺床屏风画像在空间表现上,主要采用深远与平视、散点与俯视巧妙结合的多种透视手法,使整组建筑的远近、向背、相互关系、凹凸穿插都表现得清楚明确。就建筑物的透视关系和画面的紧凑而言,明显地受到了南北朝时期“台榭”画法的影响。
例如:屏风5 的整个画面以一曲尺形长廊占据了主要的篇幅,其透视图景更难掌握,画师却画得准确适度,扭曲无不协调的感觉。长廊两侧景致尽收眼底。左侧分布着假山花木,右侧则是池塘荷花。另外,在长廊左侧的围墙旁,隐约可见一童子正向墙外探出。画师采用侧面俯瞰描写,并同时画出了建筑的正、侧、顶三个面,使形象完整、饱满、立体感强。画面分远中近三层,层次分明,具有咫尺千里的深广空间感。这种表现建筑空间的“深远法”,在汉代画像砖石中就有出现,即俯视的表现方法。面对如何将宏大的场面统一在一个窄长的画面中,画师采取了不断移动视点的方法,使用俯瞰的角度把不同方位的人与景组织在同一画面上,同时单个物体运用平行透视的方法,布局分明,繁而不乱。
(三)构图
从画面构图来看,天水石棺床屏风画像在画面构成及处理手法上具有独特之处。天水石棺床屏风画像是以亭台楼阁等建筑群为主体,衬托树木、云气、流水,将墓室主人夫妇生前的种种活动和情节巧妙地安置在园林的各个角落,画中的多种情节,跨越了时间和空间而展开,画中的各个人物在建筑的互相连接和交错中,合理穿梭、行走,所有的情节既富于变化又相对统一,在总体构图上呈现出“异时同图画”的特点。“异时同图画”指在同一个画面上表现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故事中的若干个情节。
最为明显的是刻画粟特文化中常见的狩猎题材的屏风11,画面中山林沟壑,上首有一身披甲,头戴盔,手提戟的男子,骑马似乎在山林中寻觅猎物。中部则有一身着紧身短袖的男子,正拉弓射向迎面扑来的老虎。下部也有一男子,正在山谷口拉弓射箭追赶逃跑的鹿。三个情节融于一幅窄长的画幅中。这种巧妙的构图,追溯起源,应是受到魏晋南北朝山水画或山水情景画构图影响,如《洛神赋图》长卷,疏密得当的人物活动安排在不同的时空之中,自然地交替、重叠,通过山水景物的变幻、组合,展现出时间和空间的美。它强调主观化地表现构思意图,让所画的内容按构思的需要在时空关系上自由地切换。
三、天水石棺屏风图景的艺术渊源及其反映出的艺术发展轨迹
“艺术作品就好像一个窗户,通过它人们可以观察到窗外的世界。”①通过对天水石棺床屏风建筑图景的分析,我们不仅可以从中了解其艺术表现的特点,更重要的是看到其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绘画风格的继承与创新,和对隋唐山水画发展演变的影响。
(一)南北朝“密体”画风的传承
天水石棺屏风以建筑园林作为主景,衬托树木、云气、流水,构成浑然一体的景致,运用的是魏晋南北朝盛行的“密体”线刻手法,尤其是建筑画风格与山水画的结合,体现了南北朝时期人物及山水绘画风格对其的影响,代表了北朝晚期山水视觉范式的特点。
汉代开始出现表现建筑艺术的绘画作品,以汉墓室壁画和汉画像砖为代表,河南密县打虎亭出土的“地主收租图”,画中仓楼造型比较准确,刻画工细。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动荡,战乱频繁,但绘画艺术却得以迅速发展,出现了有画史记载的第一批画家,如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他们的画风成为当时民间画工与石刻工匠依托的范本,广泛流传,也成为贵族墓室壁画及线刻艺术的参照。这一时期流行两种画风:其一是以顾恺之、陆探微为代表的“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的“密体”画风;其二,是以张僧繇为基础的“思若涌泉,取资天造,笔才一二,而像已应焉”② 的“疏体”画风。但高古游丝描为造型基础的“密体”绘画技法,已基本上引领了南北朝整个绘画领域的面貌。
该时期人物画的成熟以及山水画的萌芽都对界画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楼阁建筑和舟车工具等界画元素仍处于点缀与陪衬地位,但已由秦汉时期的简朴稚拙发展成为工整细致的风格,并取得了显著的进步。有文献著录陆探微擅长人物画兼工界画,被时人评为“屋木居第一”。他以笔迹周密的“密体”而闻名画坛,可以推断其界画应属精工劲力一派。传顾恺之《洛神赋图》(辽宁本)中楼阁式龙舟以及《女史箴图》中床榻等家具,结构准确,笔迹平直工整,是目前含有界画元素的最早卷轴画。
(二)对隋唐宫观山水发展的影响
从南北朝晚期至隋唐,是一个建筑技艺大发展的时期,建筑的繁荣带动了建筑绘画的进步。源于建筑工程图的宫观楼阁界画并不是一味地发展它的实用性,它往往与人物故事画或山水画相结合,展现着它的艺术性。张彦远认为:山水画摆脱附属于人物故事画的状况,乃得益于几位画家的实践,如北齐的杨子华、隋朝的展子虔,唐初的阎立本、阎立德兄弟。《历代名画记》中展子虔“触物留情,备皆妙绝,尤善台阁”③的艺术涵养,也可以窥见早期宫观山水画的审美追求。
我们如果留意画史中记载的北朝至隋那些“精意宫观”的画家的生平,不难发现,他们都是一些身居高位的贵族官僚:杨子华是北齐人,御用画家,号为“画圣”;展子虔则是由北齐入北周、隋的画家,他成名于隋朝,为朝散大夫、帐内都督,为宫廷贵族服务的性质,以及画家们本身的显赫贵族身份,决定了宫观山水以表现王公贵族的生活为核心的方向。事实上,北朝和隋唐宫观山水的创作正是当时贵族上层富贵奢华的生活,以及他们“逃世”“游仙”思想和盛行的求仙访道的风气的反映。虽然这种创作形式运用于墓室石棺床围屏风上还很稚拙,但反映出的却是这一时期宫观山水发展的基本水平。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富强辉煌的盛世时期,大兴土木建造了各种宫观园林、豪华殿宇,因此,宫观山水在隋唐也得以更加蓬勃发展。
(三)对隋唐山水画的影响
工整匀细的宫观界画作为山水画的一种风格形式的出现,对青绿山水画的发展有不容忽视的贡献,它使得青绿山水具有了金碧辉煌、工细典雅、多姿多彩的艺术特色。
隋唐的山水画始于宫观山水。六朝至隋初这一阶段,是山水画发展的停滞阶段。但隋代的南北统一,给山水画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局面。而山水画的发展,首先表现在隋代和唐初的大兴土木即宫廷、台阁的大量建筑上,有很多画家本是建筑家,如阎毗父子三人。在设计建筑时,便要绘画大量的山水背景,直到唐初的阎立本、阎立德“渐变所附”,使山水脱离于宫观建筑图,为李思训的山水画成熟奠定了基础。如传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立轴,绢本,青绿设色,画中宫殿工整细腻,山石用墨线勾勒轮廓,石绿渲染,构成画面葱郁浓密的富有装饰意味的面貌。从中我们可看出当时的园林题材绘画还是偏重于工整细密,倾向于界画的一些风貌。由此总结,早期山水画的技法形式多渊源于人物画和宫室台阁。人物画和宫观台阁本身需要进行精谨细致的刻画,所以勾线填色显然是很合适的,但用光滑细挺的线条很难勾画山水树石的质感和变化,(“春蚕吐丝”线条格调高古,但勾勒所有山石、树木皆用之,便有缺憾)。
真正把山水画脱离“宫观”的是吴道子变革的山水,他把人物画的线条移到山水画上,他的兰叶描兼蚯蚓描,粗细随意,气势磅礴,这种笔简意远的“疏体”,近乎粗放的逸写,与那个时代李思训继承的工整巧密的宫观山水相比,开拓了一种创新之格。
四、结语
元代汤垕在《画论》中曾说过:“世俗论画,必曰画有十三科,山水打头,界画打底。”从中不难看出对界画的贬低和轻视。界画在文人画盛行的时代为文人画家所不齿。这种观点有些片面和偏颇,魏晋发端的自然主义审美的山水画,事实上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找到与这种审美相契合的艺术形式,山水景观与楼阁界画相结合的宫观山水,带动了青绿山水样式的独立与成熟,而界画也最终成为中国画中的一个独立的门类。界画中通过建筑、山水、人物之间的关系,体现出天人相合,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的意趣之美。存在必然有其可贵之处,也必有其独到的艺术魅力。
天水石棺床屏风画,是早期山水界画的雏形,透过这些并不复杂的建筑图景,不仅使我们看到北朝晚期至隋唐建筑山水画的造型特点,同时也为考察山水画从萌芽到成熟的发展轨迹提供了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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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匈牙利]阿诺德·豪泽尔,居延安.艺术社会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9:6.
②[唐]张彦远. 历代名画记[M]. 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150.
③[唐]张彦远. 历代名画记[M]. 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159.
【张俊沛,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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