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璐名
经历了年轻时激情与迷茫的成长阶段，如今我收获了学生的鼓励与信任，收获了桃李芬芳的喜悦，体验着一个职业教育老师的幸福。同时我也见证了，一个个“垃圾”学生成为社会技术人员、社会中坚力量的成长；见证了国家政策的一次次变化，更见证了这个曾经的“垃圾”学校，变为国家级示范学校的成长。我知道因为在职业教育的路途上，有我，有我们一群因热爱而始终如一的老师，行进在职业教育之路——乐此不疲，坦然前行！
“你是带垃圾学生的垃圾老师”
记得大学毕业前，系主任亲自参加最后一个班会，让每个人说出自己未来在教育上的理想。“做一个好老师”——这是我的回答，好多同学认为这个最没有新意的回答，却得到了系主任的好评： “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老师千万人，但是优秀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高度。”
于是怀揣做一个好老师的理想，我踏入了威海市第二职业中等专业学校。实际上，分配到职业学校与自己最初的理想有差距。我喜欢教师这个职业，但是我梦想中的职业身份应该是高中教师，为国家培育栋梁之材；要么就是幼儿教师，与天真无邪的孩子相处，唯独没有想过做一个职业学校的教师。
既来之，则安之。学校简陋的环境并没有让我失望，但是学生的厌学和无所事事混日子的状态让我很是不安和无奈。我尽量按照自己理想中的好老师的做法，做学生的工作，认真备课，认真批改作业，遇到潦草的、不认真的作业，甚至撕掉让学生重新写；对待考试作弊或者不及格的绝不姑息。
一个学期过去了，对自己教学工作自我感觉良好的我主动向学生们征求意见，以便改正提高。有个调皮学生问我，为什么选择职业中学，而不是去高中。我告诉他们是服从分配。学生调侃道：“老师，其实我们只是一群垃圾学生，为了混张文凭，而你不过是一个垃圾老师，否则你也不会被分配到职业学校吧？你何必那么认真。”
第一次听到用“垃圾”来定位自己，用“垃圾”这个词来描述自己崇尚的职业，我几乎是被雷击了，那一刻我的心情难以用任何词汇来表达。原来我的付出不仅没有得到承认，反而被学生认为认真得刻板。内心里我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垃圾老师，但是回顾整个初为人师的苦痛，不是来自教学任务的繁重，而是来自于自我放弃、厌恶上课的学生，理想就这样被学生的话语瞬间击碎。
为了让他们满意，有一段时间我不再让学生重新修改作业，不再撕去他们写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甚至只要学生说个合理的理由就给他及格分数，让他能够拿到毕业证。我不为难学生了，然而内心却并不宁静。
年轻的我也一遍遍地追问自己，甚至追问身边的前辈们，没有人维我一个让我信服的解释。
为什么他们要称自己是垃圾学生？难道只有考上高中才是成功？为什么他们不承认我的付出，反而将老师也视作垃圾老师？读中专的学生就意味着一生的失败？职业学校的老师真的也是垃圾老师，可是我们也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呀？
就这样在惶惑和不安中，我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现状，甚至也准备就这样混着。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在最初的理想和现实的反差中梦想渐行渐远，恋爱结婚，家庭的幸福冲淡了自己对教育梦的追问、追寻。
寻找爱自己的理由
儿子的出生让我脱胎换骨，彻底改变，这种改变不仅仅是做了母亲，也是做一个什么样的老师的改变。
那一天，我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儿子，一个纠结在心灵深处的职业疑问突然跳出来了——“如果我的儿子将来没有按照我的理想上最好的高中，读最好的大学，而是上了职业学校，我会因此而不爱他吗？我会觉得他是一个垃圾孩子吗？”答案不言而喻——不，我不会这样认为。
当我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突然醒悟了。我们的学生——职业学校的学生，他们的父母一定像我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他们。他们的父母一定也期待他们能够顺利地读高中上大学，有一份最理想的工作。当他们没有读高中，父母或许会表现出某种失望，于是他们自己也对自己失望了，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每个孩子都渴望成长的路上得到老师的鼓励和关注，得到自己亲人长辈的认同和帮助，而他们在中学时代，因为学科成绩，成为没有被关注甚至被打击的一个群体。自己不就仅仅因为学生的一句“垃圾老师”而苦闷，就放弃了自己最初的理想，不再坚持。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有可能会慢慢成为他人眼中真正的“垃圾老师”。
潜伏在内心最深处的职业疑问就这样云开雾散了，一瞬间我理解了他们——我的学生。我们做老师的没有读懂他们，他们绝不是他们自称的垃圾学生，他们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信心而已。他们内心深处是在呼唤一个能够引导他们成长的导师。
我豁然开朗。
重新回到讲台，做老师的自豪，做母亲的情怀，让我重新充满激情地去工作。
我知道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教给学生寻找爱自己的理由，我相信寻找的过程就是重建自信的过程。
于是，我在认识学生之初，设计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介绍自己从小时候到现在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或者说出自己最优秀的特点；然后根据自己的优点设计自己未来的最佳发展方向。这样的介绍让他们兴奋不已。有的学生讲到自己最成功的一次舞台表演，有的学生讲了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做运动员的兴奋，有的学生体育特别棒每届运动会都为班级争光，还有的学生讲述了小时候曾经考试得到第一名的荣耀……
我跟学生还谈到了——你们每一个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个体，仅仅有优秀的考试成绩，不是衡量优秀的唯一标准。你善于理解他人，你乐于助人，你就是优秀的；你有很好的沟通能力，你是优秀的；你体育很棒身体很健康，你就是优秀的；你将来能够在喜欢的行业里做好最基础的工作，就是优秀的……
用尊重赢得尊重
我运用我遇到的两件事情来说明。
什么样的你，我都尊重
记得第一次去某班上课，黑板上满是乱写乱画的字迹。我请值日的学生上来擦黑板，马上有人大呼小叫： “谁的值日？”没有一个人上来做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心中涌起一丝愤怒，自己拿起黑板擦擦起了黑板。我告诉自己要允许学生偶尔的漫不经心，但是也要提醒他们，黑板千干净净也是他们对老师上课的尊重。当我慢慢擦完黑板后，情绪也平和起来。我告诉这些以为自己是垃圾的孩子： “以后记住课前擦干净黑板呀，老师喜欢上课的时候有干干净净的黑板。这样才可以心情愉快地上课。
接下来不久，又出现了黑板没有擦的情况。我既没有问谁值日，也没有亲自去擦拭；而是在黑板上没有字的空隙，将要讲解的内容写在上面。起初我分明听到下面的嬉笑声，我没有理会。我知道有时候过分的说教反而会增加他们的反感，他们已经太习惯于被”教育”和被“数落”了。我在30分钟的讲解里，就像对待我家里三岁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心而执着，真诚而友爱。当课后小结，我在密密麻麻的空隙里寻找地方板书知识点时，课堂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老师，你以后别这么认真了，反正同学们都不愿意学习。”是这个班的班长，一个听课非常认真的女孩。
教育的契机就这样不经意地出现了。我笑笑： “谢谢班长对我的理解。但是作为一个老师，上课讲课是我最基本的工作，即使全班只有一个人在听，我也会用十分心来准备课程内容，何况咱们班级里还有很多非常多想学习的同学，比如……”我顺口说出了若干个上课比较认真的学生的名字。“我认真备课、讲课，是因为我尊重我的工作，尊重作为学生的你们，我有义务为你们提供你们应该享有的教学，而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样的学生。”
然后我告诉他们——如果我讲的知识他们不喜欢听，说明了老师的水平不高，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需求，他们一定要多提建议。我个人认为，我不是优秀的老师，但是绝不想做“垃圾老师”。
我知道部分学生被我的即兴演讲打动了。
那次，我告诉他们——将自己的班级收拾得干干净净，黑板擦得千干净净是对老师的尊重，更是一个集体的形象和尊严。因为一个有序的集体才会获得老师的好评，才会给集体带来荣誉。
那次之后，我布置作业给学生——让他们回家问问自己的父母，问问他们怎么看自己？他们天天奋斗的目标是什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他们是父母眼中的百分之百，他们是父母一生奋斗的理由和希望。
后来的课堂可想而见，尽管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是他们已经能够听得进我的话语了。
接下来，他们跟我这个专业老师探讨了迷茫的未来，开展了“未来的自己”主题班会——根据自己的专业设想一下未来的自己，你未来的自己是怎么样的？这场有关理想的教育。让他们明白了，毕业后他们可以做什么，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我就这样因为尊重而被信任。
“17个传呼”的故事
那是90年代末，有一天中午，我班的一名男生来请假，我没有批准。快上课的时候，学生科的老师传出消息，说那天中午跑了几个，翻院墙跑的。其中就有他，好像是他们中学时代的好友，在别的学校读中专，因与别人打架，将他们呼叫出去了（当时只有传呼机，当接到传呼信息时，可以选择公用电话回复）。我立即来到学校门口处的电话亭，呼叫他。“小刚，请速回电。” “小刚，无论发生了什么，请速回校。”我一遍遍地呼叫。半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回电了： “老师，我同学受伤了，我在医院，我没有事，我一会儿回去。”我站在校门口的电话亭旁边，想狠狠骂他打他的念头都有。
然而当他从出租车里完好无损地跳出来的时候，那一脸的疲惫和挫败，那诚恳认错的表情，让我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我没有质问他任何原因。
“怎么了？”我问。
“朋友被打，我们去晚了。”
“伤了吗？”
“嗯，肠子都流出来了，警察去了，老师去了。’
“好！你没有受伤就好。”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看看我： “老师，我想请假回家。”
“好！真回家就批。回家休息休息。”
我毫不犹豫地批准了。
学校下了处分后，他没有任何辩解。后来他跟我说起这个事情：“老师，你知道吗？你给我打了17个传呼让我很感动，因为去了好几个哥们，只有我的传呼响得次数最多。开始他们说老师的传呼不用回，当响到三次的时候，我说如果呼五次我就回复；到第五次的时候，我想如果呼叫十次了我再回复。我以为你不会呼叫我十次，当第十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想如果不再响起来，我就不回复也不回去。一直到17次的时候，老师我就觉得我太不仗义了！”
“还有，老师，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打完了，我只看见满地血，有的同学说肠子露出来了。还有他妈妈去了医院昏倒了，昏倒了！我想如果是我怎么办？我妈妈是不是……我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你知道吗？我有点害怕。”
“还有老师，你怎么可以轻易地允许一个刚刚参加械斗未遂的小痞子请假休息呢？”
他跟我说着，我静静地听着。
用尊重才能赢得尊重，行动才能影响行动。我愿用自己微弱的人格力量，照耀着学生前往光明的路途。
为你的人格担保
岁月流转，二十多年的教学让我收获颇丰。学生毕业后的发展，他们成功后的欣喜，他们带着感恩的心情回报母校的行动，都使我对教育这个职业有了更深的理解，使我也更加理解现在的孩子。我终于明白，教育的内涵在于她有改变人的力量。而教育的效果，不是“立竿见影”的，她需要时间的检验。
“谢谢老师的宽容，您当初以人格担保没有将我开除，才有了我的今天！”
这是一个当年的“问题”学生毕业多年后的留言。那时，学校里所有不允许的事情他几乎都会做——打架、抽烟，甚至几人合伙“顺出”商店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与同学发生冲突，他动手打人之后不解气，还将实训楼的两层窗玻璃砸得稀里哗啦，差点酿成不可预测的后果。学生科老师将调查结果告诉我，让我签字开除他的时候，我却写下了保证书——保证这个孩子不再犯类似的错误，保证把这个孩子教育好。
就是为了这句承诺，我花了无数的时间，反反复复的车轱辘话说了不知多少。甚至在他父母都对他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时，我仍相信他，带他求助过心理医生。
那件事情之后，他心里基本接纳了我这个老师。他亲口告诉我，初中老师在家访中曾经跟他的父亲说，让他父亲自己准备后半生的养老钱，因为这个孩子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不进“局子”就是万幸了。“我恨死她了，自从她跟我爸爸说了这句话后，我爸爸经常拿这句话吓唬我，说后半生指望不上我了，要给自己准备养老钱，然后就忙他的生意去了。”
我接口道：“那些你自己都觉得另类的行为，都是为了证明你的中学老师说得没有错，她对你的判断非常正确，你就是想成为她认为的那种人。”他听到这句话怔住了，半天没有吭声。
我趁热打铁：“其实，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遇到事情敢于承担，像咱们班同学跟别班同学争吵，你敢于出面保护并将事情平息。就凭这点，我觉得将来你会为你的家庭负责，你能够尽到你做儿子的责任，能为家庭带来荣耀。长大了该认真思考了。成长的过程中经历叛逆非常正常，但是真正的成熟不是用叛逆来表达。’
那次聊天之后，他突然好几天沉默不语，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小失误，但是变化之大让同学们都惊讶不已。临毕业前，他告诉我要每年给我汇报一次，证明我是他最喜欢的老师。
而就是这个孩子，在日后的工作中，读了大专，随后出国留学。后来在韩国一家企业做过领班（主管），下属有韩国人、中国人、日本人，月薪两万，成为家庭的骄傲。事业成功，做人也很成功。后来再谈起初中老师的时候，他甚至心怀歉意，说初中老师年轻气盛，我则特立独行，初中老师被他们折磨得也够呛了。他已经不再有年少时候的仇恨了，有的是感恩和理解。
我担保过一个文身的学生。因为文身不符合学校规定被勒令退学，我为他担保。我相信他的行为只是用糟践自己表达对父母的不满，对学习成绩不尽人意的抗争，而不是品德的堕落。在老师的信任和担保中．他一次次清洗自己的文身，在每三个月一次的清洗过程中，也渐渐将过去的不良习惯慢慢清洗……
我担保过将人鼻梁骨打折了的学生。他仗义执言，哥儿们习气颇重，常常以大哥自居自视保护弱者。无论老师、家长多少苦口婆心的教育，都无法真正彻底改变他的年少轻狂。当面对着家长为其支付巨额医疗赔偿，学校即将做出开除他的决定时，他有的不仅仅是委屈和失望，更多的是一种血的教训带来的反思。当我向校长为其担保后，我也给他提出了两个月担保期间的条件，就是——用行动证明我的担保是正确的。于是他的“仗义”也再次突显出来。他竟然沉潜下来开始学习，从班级的下游到中游，直到进入班级前十名，顺利考取了导游证；那年的全市导游大赛中，他荣获第一名，获得“十佳导游员”的称号。骄人的成绩带给他的，是提前被一家知名旅行社录用。实习分配这天，他在同学们都离开之后，将教室打扫干净，地板拖了几遍才离开。当我说谢谢的时候，他说：“老师，我这一生都会用行动证明你的担保是正确的。”我知道他正按照我们的教育目标——心怀理想、积极阳光地走出了校门。
我曾经对自己的担保充满了纠结，将他们留在班级，意味着我又要提心吊胆地担着心事；开走，自己省心省事。但对于孩子，开除，将给他们心里再一次留下人生失败的阴影，这种阴影或许会伴随孩子一生。
于是我一次次地为“犯错误”的孩子作人格担保；于是我一次次见证了“垃圾”孩子变化、成长、成才的奇迹。
我懂得了宽容和爱是为师者最优秀的品格。宽容和爱之后就是耐心地等待，等待他们长大，长大后回馈给我们以及家庭社会的必定是岁月沉淀后的感恩和爱！更懂得了成长过程中的蒙昧阶段是成长必须经历的阶段。
魏书生说：“我们觉得教师的工作尽管又苦又累，但又确实是一项很吸引人的工作，主要原因在于教师的劳动有三重收获。一是收获各类人才，二是收获真挚的感情，三是收获创造性劳动成果。”这些，我都收获了。
二十多年的教育教学，我最大的收获不是荣誉证书，而是岁月流转，一届届学生带给我的欣喜和快乐。
当我的学生在结婚那天，婚宴刚刚结束就身着婚纱，跟爱人一起敲开我的家门，只为告诉老师一声：“老师我结婚了，我长大了。谢谢你的教导！”我知道这个曾经准备退学到歌舞厅伴舞的孩子已经找到了人生的幸福。
当毕业多年的学生因为找对象问题和父母发生了分歧，他的父母请求我给孩子做工作，说我是孩子最信任的老师，让我劝劝孩子的时候，我知道作为一个一线的老师，由孩子的信任而延伸到父母的信任，一个家庭的信任，这是我收获的最大尊重，这种信任纯粹而干净。
“让我怎么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我不知道是我的教育改变了他们，还是他们的另类成就了我。
（作者单位：山东威海工业技术学校）
（编辑：胡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