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刚 王瑞峰 朱柳笛 贾世煜 王磊
圆通公司加盟网点——湖北沙洋运通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沙洋物流公司）因违规快递的有毒化学品氟乙酸甲酯泄漏，导致9人中毒、1人死亡。
沙洋物流公司已被湖北省邮政管理局依法吊销快递业务经营许可证；寄件人湖北省荆门市熊兴化工有限公司精细化工分厂（以下简称熊兴化工厂）副厂长杨某因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警方刑事拘留。此外，潍坊捷顺通快递因延迟上报被处以行政处罚2.8万元。
这一极端事件背后，暴露了快递行业无序竞争、对加盟网点疏于管理、不按应急预案行事等诸多弊端。
夺命皮鞋
2013年11月26日，山东省广饶县一居民刘兴亮从一家网店为女儿买下一双黑色皮鞋。次日下午约4点半，卖家发货；11月28日凌晨1点，鞋子从圆通速递武汉转运中心公司发出，上了圆通速递的货车。
半小时后，又一批货物装车，刘兴亮购买的鞋子与编号为“9054700780”的货物相遇。那是一只深蓝色方桶，重约25公斤，装满液体，寄自荆门沙洋。桶内液体氟乙酸甲酯无色透明，有刺激味，毒性较大，接触不慎容易危及生命，曾有致人死亡案例。
两个包裹有相同的目的地——山东潍坊。
2013年11月29日中午，刘兴亮收到圆通快递送来的皮鞋包裹。随即，他打开包裹着皮鞋的黑色塑料袋。瞬间，一股刺鼻的异味飘出，粉色鞋盒上布满油渍。他用鞋盒里的包装纸擦拭鞋盒，纸渐渐地变成黑色。
刘兴亮开始感到不适，立即入院治疗，在被转入重症监护室10分钟后离世。刘兴亮心脏骤停离世这天，距离他和妻子焦文华（化名）结婚10周年纪念日只差15天。令刘家难以接受的是，正是把网购皮鞋送到家里的快递包裹，将死亡的厄运也递到了刘兴亮的头上。
国家邮政局《禁寄物品指导目录及处理办法（试行）》第1条第4项中明令禁止各类易腐蚀性物品（如有机溶剂）不得寄递。氟乙酸甲酯属于禁寄之列。
寄件方、熊兴化工厂副总经理黄胜勇说，氟乙酸甲酯能不能寄由快递公司说了算。化工厂此前曾两次寄送氟乙酸甲酯样品，都向圆通速递出具了检验报告单，并明确告知寄送的物品是化学物品。
圆通速递华中管理区总经理王泽义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寄件时，熊兴化工厂人员称，投寄的氟乙酸甲酯样品无毒无害，并出示其他快递企业此前承运的单据，误导了快递公司。
快递行业相关人士指出，即使化工厂隐瞒寄送物的有毒性质，按照《快递业务操作指导规范》规定，快递企业收寄时应当场验视内件，检查是否属于禁止寄递品；圆通公司业务员应验视，确保邮寄物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而加盟网点管理混乱也是原因之一，多名业内人士称，不少快递公司加盟门槛低，“快递企业对其网点和分公司很难做到严格监管和培训”。
知情还是隐瞒
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这并非熊兴化工厂第一次寄送氟乙酸甲酯样品。
据沙洋当地知情人士透露，早在2012年年底，熊兴化工厂就已开始通过快递邮寄一些化学品样品。“最开始寄小样品，顶多一个月一次或者两次。”上述知情人士回忆，小样品用白色塑料胶瓶灌装，“有矿泉水瓶粗，但没那么高，瓶很厚，踩不碎，容量在1公斤左右。”
上述知情人士告诉记者，他曾当面问过寄件人熊兴化工厂精细化工分厂副厂长杨某液体是否有毒。得到的答复是，“只要不喝，就不会有事”。即便如此，因为涉及化学品液体，快递公司从来不敢走航空发货，多为陆路发往山东、江苏等地。
此外，为防止运输途中破损泄漏，快递人员采取了多层保护措施。“先用气泡纸缠紧，再用防水袋套住，用胶封死袋口，再放进纸箱里，四周塞进填充物”。
到了2013年夏天，熊兴化工厂快递的小样品规模升级，从1公斤左右的小样品改为25公斤装的“大家伙”。快递人员的保护也相应升级。据知情人士透露，工作人员先用防水的塑料袋把桶身整个套住，再放进纸箱里，四周的缝隙用矿泉水瓶、泡沫等填充物填充，封盖后再用塑料袋套上一层，最后放进一个编织袋里。
“他们的考虑很简单，即使破了，也不会流出来污染其他的快件。”上述知情人士说。
据中央电视台记者调查显示，在熊兴化工厂自2013年6月起的快递登记本上显示，快递记录超20次，快递公司除圆通外，还包括申通、韵达、德邦等快递公司。
熊兴化工厂副总经理黄胜勇对此称，他并不清楚邮寄的“样品”是氟乙酸甲酯还是别的产品，称一切有待警方最终的调查结论。他说，熊兴化工厂先后共3次邮寄氟乙酸甲酯，都是通过圆通速递。其中，2013年11月24日，熊兴化工厂向潍坊鸣冉化工寄出样品，到付快递费200元。11月30日，“客户李鹏”签收此件。不过，据记者调查，熊兴化工厂快递氟乙酸甲酯远不止黄胜勇披露的3次，涉及快递公司也不止圆通一家。前述知情人士说，至少还包括申通。但沙洋申通负责人对此予以否认，称从不快递液体，只寄送过化工厂的税票等物。
2013年9 N10月间，荆门邮政管理部门相继召开快递行业安全生产会议，多次强调所有快递开箱验视，禁寄物品严禁收发。此后，熊兴化工厂快递氟乙酸甲酯样品均被拒绝。
黄胜勇证实，11月27日，发件人找圆通快递前，也曾找过申通、韵达等快递公司，但均被拒绝。
沙洋申通快递负责人张瑞尧于12月22日晚上回应记者，拒绝的原因有二，一是化学品，二是液体，“当时，对方提着桶来，出于安全考虑，桶都没打开，我直接拒绝了”。
破损还是野蛮装卸
11月28日晚上11点左右，经过11个小时的颠簸，满载着刘兴亮网购的鞋子和氟乙酸甲酯方桶等1844件大小货物的厢式货车驶入山东省潍坊寒亭区雷家庄，停在西侧一排仓库前。
这里是潍坊捷顺通快递有限公司驻地，同时，也是圆通潍坊转运中心。大约5年前，潍坊捷顺通快递有限公司每年向圆通速递缴纳一定的费用，从而成为圆通的加盟商，即潍坊圆通。“捷顺通及其员工可以使用圆通标志，但两家公司都是独立法人。”潍坊转运中心临时负责人张韩胜说。
穿着圆通速递红色工作服的分拣员周明（化名）早已等候多时。车厢门打开后，他和另一名同事跳上货车，负责将货物搬下。
按照日常操作流程，周明将货物从车上卸下后，另有同事会将货物在扫描仪上扫描，以注明货品抵达的地点、时间。然后，货品被按派送地区分拣。
进入车厢后，周明闻到车内有异味。29日凌晨零点左右，在卸下大约70余票货品后，周明和同事分别感觉头痛、恶心。主管人员将这一情况汇报给转运中心梅经理，周明等两人遂被送往潍坊医学院附属医院输液。凌晨3点，两人的生理体征恢复正常，遂出院。
潍坊转运中心临时负责人张韩胜表示，发现异样后，梅经理让3名员工戴着防毒面具和胶皮手套上车清理货物，找出污染源——一只轻微破损的蓝色塑料桶，桶内的化工产品只剩一半，150票货品受到明显污损。
破损的塑料桶里装的正是熊兴化工厂寄出的氟乙酸甲酯。熊兴化工厂副总经理黄胜勇怀疑塑料桶的破裂是遭到外力，圆通公司则称是因为路途颠簸导致破损。据报道，塑料桶是在潍坊分拨中心发生泄漏的。
快递业内人士则表示，野蛮装卸是货物受损最常见的原因。
2013年3月15日，媒体曾曝光圆通、韵达、顺丰三家快递企业的深圳分支机构工作人员存在暴力分拣等行为。而根据2013年3月1日起实施的《快递市场管理办法》，野蛮分拣、私拆快件、违规处理“问题件”都是被明令禁止的。
在员工纷纷出现不适后，潍坊转运中心临时负责人张韩胜说，当时，梅经理曾向收件方鸣冉化工打电话询问产品为何物，收件方十分不耐烦，让找发件方。公开资料显示，收件方鸣冉化工是一家专注医药中间体、精细化学品研发的化工企业。
随后，梅经理致电发件方，“湖北的发件方说这是氯乙腈，无色无味无毒无害，如果手上沾染了，用清水冲洗即可”。但据了解，氯乙腈是另一种高毒性、刺激性化学品。
潍坊圆通对化学品毒性并未重视，除了150余件受污染严重的货物，其他污染较轻的货物都被继续发往潍坊周边市县，刘兴亮网购的鞋子也在其中。
11月29日19点，潍坊圆通3名女员工对污损严重的货品进行登记，也出现恶心、胸闷症状，被紧急送往医院。
11月30日8点30分，潍坊圆通再次致电寄件方，这次对方称，该化学品为氟乙酸甲酯，有毒性。11点，潍坊圆通向110报警，并联系119处理污染源，寒亭区政府、区安监对尚未发出的154件污染货品封存隔离。
张韩胜称，当时，警方告知潍坊圆通，氟乙酸甲酯并不在《危险化学品名录》中，故不予立案。
按照《快递业务操作指导规范》第18条规定，分拣过程中发现禁寄物品，应当立即停止寄递，通知有关部门，并报告当地邮政管理部门。圆通却没在第一时间报告，直到11月30日12点，才报告给潍坊市邮政管理局，存在严重延报。至此，从发现污染源到隔离货品，已过去36个小时，大部分货物已被送到潍坊周边市县的收件人手中。
为何违规收件
12月2日，潍坊圆通向山东省邮政管理局汇报了患者死亡事件，并针对同车1844件快件进行第3轮详尽的排查，发现问题件4件，除广饶致客户死亡的鞋子外，另有胶州、寿光两个收件人头晕、恶心，黄岛一用户收到鞋子有异味拒收退回。
目前，除污染源外，对前期遭受污染的153件快件，均按程序进行了处理，圆通根据有关规定对客户进行了赔付，已全部赔付完毕。
此外，事故发生后，熊兴化工厂于11月30日自行关闭氟乙酸甲酯车间，原地封存氟乙酸甲酯。
沙洋当地业内人士分析，个别快递企业违反规定收寄化学品液体，很大程度上与自身利益有关。
据了解，2007年左右，民营快递公司进入沙洋县。6年发展下来，包括邮政、顺丰以及“三通一达”等快递公司在内，快递企业数量猛增至十三四家，“但大部分的经营状况都比较困难，处于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沙洋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当地大部分快递企业每天出货不到100票，每天的活儿大多属于派件。“派送一个件，公司只有1元钱收入，加上油钱、电话费和人工，几乎不赚钱”。
快递企业的利润大多来自收件，一般情况下，一票收件的利润4~5元。
上述知情人士分析，熊兴化工厂25公斤的化学品液体，包装后，大约30公斤，从沙洋快递至山东潍坊，快递费在200元左右，“一票差不多抵得上半天的量”。
除经济利益驱动外，在熊兴化工厂副总经理黄胜勇看来，事故还暴露了快递公司的一个漏洞：没有纳入危险化学品名录的有毒化学品小剂量样品，该如何运输。
黄胜勇说，熊兴化工厂主要生产硫酸，属危险化学品，运输严格依照有关法规，由具有危险品运输资质的物流企业承运。
氟乙酸甲酯未列入危险化学品名录。如果量在1吨以上，工厂会委托专门的物流公司派车辆配送。如果客户需要的量不大，比如只要小剂量的样品，那该如何运输？
“比如这次邮寄的25公斤氟乙酸甲酯，市场价1000元出头。如果找有资质的专业运输企业，货价还抵不上运输成本。”黄胜勇说。
业内人士称，面对此类问题，中小化工企业往往会钻空子，而有些快递公司也睁只眼、闭只眼。
（摘编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