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WIL S.HYLTON
编者按:2014年3月8日,马来西亚当地时间凌晨2点40分,马来西亚航空公司一架载有239人的MH370航班与管制中心失去联系,消失得无影无踪,牵动了全世界的神经。5年前,在同一纬度、同样没有求救信号、同样没有目击者、同样没有在雷达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情况下,法国航空公司447航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马航MH370航班的失联与法航447航班的消失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法航447空难事件促使法国航空和全球其他航空公司对飞行员培训进行了全面改革。如今,再次审视法航447航班空难事件,也许会给马航MH370航班失联谜团带来一种新的分析视角。
2009年6月1日凌晨,法国航空公司(以下简称法航)447航班从巴西里约热内卢飞往法国巴黎途中失事,该航班载有216名乘客和12名机组人员,其中有9名中国人。法航447航班失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了追问真相,2011年,《纽约时报》记者WLL S.HYLTON在进行了大量、详细的调查之后写下了下面的文章。
在大西洋海底发现法航447航班
2011年4月3日清晨,美国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的“阿卢西亚号”勘探船在南大西洋的暴风中剧烈地颠簸。船尾甲板上,船员纷纷披着雨衣,盯着远处地平线上浮出水面的一个模糊的黄色物体的影子。这个模糊的黄色物体是一艘无人侦察潜艇。在这艘潜艇上,有他们迫不及待想看到的1.5万张照片。
整整8天,“阿卢西亚号”勘探船都在法航447航班的最后已知位置附近进行搜寻工作,法航447航班于2009年6月在从南美洲飞往非洲的途中消失。在之后的近两年时间里,先后有其他的三只搜寻队伍寻找航班的残骸。这是“阿卢西亚号”勘探船的第一次搜寻工作。勘探船上载有3艘里莫斯6000型潜艇,这种潜艇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水下探测设备。
每位船员都知道这次搜寻工作的重大意义,不幸罹难的228人的家属焦急地等待着搜寻结果。对失事飞机的搜寻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年,耗资超过2500万美元。2011年,“阿卢西亚号”获得了1200万美元的资金以进行搜寻工作。法国的调查机构已经默认这将是最后一次对失事飞机残骸进行搜寻,因为如果连“阿卢西亚号”都找不到失事飞机的话,恐怕结果真要石沉大海了。
作为搜寻队伍的队长,迈克尔·普塞尔看着显示屏上映出的模糊标记,这个东西又长又直,和海底的任何东西都不太一样。他准备再次借助摄影潜艇,到海底进行18个小时的搜寻工作。晚上9点45分,潜艇下潜。
第二天清晨,普塞尔和船员一起登上甲板,看着远方的里莫斯潜艇在海面上漂浮。下午1点多,他们合力把潜艇拉上了船,并把所有的数据都传到了电脑上。在电脑显示屏前,他们亲眼看到了法航447航班的图像一幅幅地出现:引擎,起落架,部分机身的残骸……它们都静静地躺在海底。
法航447航班的失事曾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因为,现代历史上还没有哪架客机像法航447航班一样消失得如此彻底:没有求救信号,没有目击者,甚至没有在雷达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架航班属于空客A330机型,它被认为是最安全的飞机之一。空客A330装备了全自动的飞行线控系统,以减少人为的失误。当年,法航447航班在凌晨消失于大西洋上空,这是对制造这种自动控制飞行飞机的过分骄傲的回应。法航447航班也被比作“泰坦尼克”,那艘号称永不沉没却安睡在海底的巨型油轮。法航447航班失事的缘由,最终仍要有人给出一个答案。
每架飞机,就像汽车那样,由成千上万个零件组成,而这成千上万个零件又由几十家零部件厂商所生产,这些零部件中的大部分会在多种飞机上使用。正如负责调查此次空难的法国调查和分析局局长让。保罗·特洛阿德克所说:“如果这架飞机上有任何的技术故障的话,我们应当知晓。但这不仅仅是空中客车公司的问题,这种事故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架飞机身上。”
塔希尔检查点和雷达上的盲区
在过去的两年间,关于这次空难的原因众说纷纭,早期的报告提出了恐怖袭击一说——因为乘客中有两人被认为是伊斯兰激进分子,但这种可能性很快被排除了。空难发生后数周,分裂的数千块机身碎片被打捞并存放在法国图卢兹的政府仓库,一些航空专家推测飞机可能在空中就发生了解体;还有一些专家却坚持认为飞机是整体坠毁再解体的。此外,飞机的航线也存在谜团。
在里约热内卢起飞之前的几个小时之内,飞机没有任何机械故障的迹象。当天晚上6点多,乘客开始陆续登机,舱门关闭,飞机从登机门推到跑道上。飞机在跑道上加速,在到达水面前陡然上升到了35000英尺的高度。飞机沿着南美大陆的边缘向北飞行,然后,转向东边飞往非洲。就在航班坠毁前不久,它飞进了一片巨大的云层中,而其他三架飞机为了避开可能出现的极端天气改变了航线,只有它再也没有从云层中飞出来。
所有飞机在穿过海洋时都要经过一些特定的检查点,塔希尔检查点位于南美洲和非洲的中间,起着空中交通管制中转站的作用。从理论上来讲,处于塔希尔检查点的两方空中交通管制部门都有责任监督此区域飞机飞行的情况。但实际上,因为这个区域距美洲大陆和非洲大陆太远,所以,它在雷达上是一个盲区。
法航447航班飞向塔希尔检查点时,天空似乎非常晴朗。在驾驶舱内,飞行员在和巴西方面的空中交通管制部门交谈,报告航班高度和无线电频率。午夜时分,明亮的月光从机身左舷窗户照了进来,满月慢慢地落到了地平线下,天空上只有航班在飞行。
凌晨1点35分,飞行员向巴西方面报告了飞行高度和航向。3秒钟后,巴西方面的控制人员作出了回应,他们询问航班是否到达了塔希尔检查点,447航班没有回应。7秒钟后,控制人员重复了一遍询问,仍没回应。过了6秒钟,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法航447航班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对于飞行员来说,在遥远的塔希尔检查点附近保持无线电静默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
在法航447航班坠机后的一周时间内,法国和巴西海军在塔希尔检查点进行了详细的搜寻,发现了散落在海面上超过3000块的机身残骸,其中有机翼的碎片、大部分的机尾残骸,还有一些乘务人员的座椅。除此之外,他们还找到了50具遇难者的遗体,一些遇难者的身上仍穿着衣服、戴着珠宝。随后,遇难者的遗体被送往巴西的停尸房,飞机残骸则被送到了法国在图卢兹的政府仓库。
最后,法国调查人员开始寻求海洋学家的帮助,曾经在超过12000英尺深的水下发现泰坦尼克号残骸的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进入法国调查人员的视野。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是美国大西洋海岸的综合性海洋科学研究机构,是世界上最大的私立的、非盈利性质的海洋工程教育研究机构,位于马萨诸塞州伍兹霍尔。
两年后事实真相水落石出
2011年4月底,在仔细分析了从“阿卢西亚号”上传送回来的照片后,法国的调查部门重新回到了塔希尔检查点。5月1日,一只黑匣子在海底被发现;5月3日,装有另一只黑匣子的圆筒被定位并打捞,这只黑匣子内有驾驶舱内声音的录音。几天后,两只黑匣子被送往位于巴黎的法国调查和分析局的地下室进行研究。即使在水下沉睡了两年之久,黑匣子仍可以被调查人员破译。
其实,即使没有黑匣子的信息,一些事实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在坠机前的4分钟,飞机向法国的控制中心自动发送了24条故障信息。其中,首先引起专家注意的是关于皮托管探针的信息。皮托管是一种装在客机机身外部的小型仪器,用来测定风速。没有了皮托管,飞机的导航电脑就无法测定风速,自动驾驶系统就会被关闭。这就意味着,任意一架飞机上伸到空中的皮托管探针如果被灰尘或冰晶蒙住,飞机就有可能突然切换到手动控制的状态,这会强迫飞行员接手控制这架重达226吨的庞然大物。
在手动控制期间,几乎没有可以犯错的余地。一架空客A330客机理想的飞行速度约合900公里/小时。如果飞机飞得太快的话,升力的重心就会从机翼转移到前半部机身上,飞机就会下降,速度会接近音速。随后,机翼会产生震动波,扰乱气流,减少飞机的升力,飞机会以一种近乎垂直的方式下降,飞行员可能就无法将飞机再拉起。如果飞机飞得太慢的话,发动机就会熄火,飞机随之下坠。在35000英尺的高空,这种飞行速度过快和过慢之间的安全飞行速度范围,被飞行员们称作“棺材角”。
法航总部位于戴高乐机场跑道附近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物内。在法航447航班失事以后,很多遇难者家属将法航的首席运营官阿兰·巴希尔和空客公司的高管看作沆瀣一气的恶棍。
在巴西,我曾采访过一个叫马尔滕·范·斯路易斯的人,他的姐姐阿德丽娜在空难中不幸遇难。“毫无疑问,其中必有黑幕!”他告诉我。他声称法国调查机构早就定位了飞机失事残骸的位置,也明确了客机失事的原因,而迟迟不肯公布的秘密就是为了保护法航和空客两家大公司的声誉,“他们不想让飞行线控系统的问题暴露出来”。
一位叫做格温罗娅·罗格的女士,她的男友尼古拉·图里洛在遇难前一周时,已经在月光照耀下的卢浮宫前向她求婚。在一位朋友的公寓里,格温罗娅诉说着她对男友的爱和对男友不幸离世的痛苦,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真相,那些他们知道但他们不肯说的东西。”
法国民航安全调查与分析局的一些调查人员在私下承认,他们曾被一些事情所烦扰。在飞机失去联系以后的1个小时,空中交通管制人员在电脑上按照飞机既定路线进行了模拟飞行;之后的2个小时,控制人员定时检查看是否有人联系到了航班。当巴西方面向塞内加尔方面询问飞机是否抵达佛得角,其得到的回复是佛得角方面并未同塞内加尔方面联系,.但应该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所以,巴西方面也就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当法航发出卫星搜救警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4小时20分钟。又过了2个小时后,法航才通知法国调查和分析局。距飞机最后一次无线电联系后10个小时,一支搜救队伍才从达喀尔出发,45分钟后抵达佛得角,那里是假定的飞机失事地点。
我重复了很多遍关于皮托管的问题,关于技术服务公告的问题,关于搜救队伍拖延的问题,而他们回答的时候要么闪烁其词,要么就干脆回答“无可奉告”。
空难的司法调查艰难地开始
2011年3月18日,“阿卢西亚号”起航前4天,一位法国法官终于开始进行针对空难的司法调查。在他提交给法院的调查报告中,还包括十几件由遇难者家属提起的民事诉讼请求。在法律调查推进的过程中,如果黑匣子中的数据被分析家破译,也许让监管机构和责任公司作出关于事故结论的要求就会重现曙光。同时,一份法国民航安全调查与分析局的报告中的几处暗示,将批评的矛头指向了那家辨认50名遇难者身份的巴西停尸房。报告中指出:“在调查阶段,法国调查与分析局没有取得任何尸检数据。”
2011年3月中旬的一个周日,我会见了弗朗西斯科·萨尔门托医生,他负责法航447航班遇难者的尸检工作。萨尔门托伸手打开了桌子上的投影仪,对面的墙上呈现了当日尸检的照片。“我们为所有事情都拍了照,”萨尔门托说,他翻动着幻灯片,那些遇难者已经变得青紫的遗体上还挂着手表、项链、耳环、戒指……“我们是有能力做任何鉴定的。”图片在不断地换,他又说道:“尸检是在法国政府和国际刑警组织监督下完成的。但不止一个国家,也不止一个遇难者家庭,对尸检结果和鉴定表示不满。”
过了一会儿,萨尔门托关掉了投影仪。“90%的遇难者在胳膊和腿上有骨折的现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胸、腹、头骨上有创伤。我们没有发现遇难者有被烧伤的迹象。”萨尔门托在座椅上身体前倾,胳膊抱住了膝盖,继续说:“他们当时就是这样的姿势。”他说这话时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睛盯着我。然后,他很快地坐了起来,把手放在桌子上方,“当飞机坠毁的时候,”他用手模仿飞机坠毁的样子,“这种姿势就造成骨折。我认为飞行员当时试图在水面上完成紧急迫降。这与后来遇难者遗体骨折的现象是相吻合的。但当遇难者的遗体送到我们这儿的时候,他们的肺部都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腐烂,我们无法检测出是否有人是因为溺水而死”。
这些事实让我不由得停下来思考着他的说法。
“所以说,坠机后,仍然有人幸存?”我问道。
萨尔门托点点头。“绝大部分人在飞机撞击水面的时候就遇难了,但可能有人还活了下来。”他说道。
最后的追问仍在继续
过了几天,我去了巴黎,拜访了阿兰·波利亚德,他是法国民航安全调查与分析局此次事故调查的负责人。在研究了数千块飞机的残骸后,波利亚德同意萨尔门托关于飞机着陆的结论。很多物品被打捞了上来,比如送餐车被发现的时候,车体和食物都被压缩到了一块儿。机身下部的碎片被磨得平平的,如同被碾过一般。“飞机很有可能是整体坠毁的,我们有理由确认这一点。”波利亚德告诉我说。
也许,确实有乘客在坠机后仍然生还但不久后便死去,但某些乘客也有可能存活得更久。塔希尔检查点附近海面的海水温度在六月份大约是27摄氏度。在这种温度下,人在陷入昏迷状态之前,在水里最多可以坚持12个小时。但搜救队伍的飞机却在事发后13个小时才抵达塔希尔检查点。
2011年春天,“阿卢西亚号”上的科学家研究法航447航班的第一批水下照片,照片上不仅有起落架、引擎、机翼等残骸,而且有超过50具遇难者遗体散落在深海山脉附近的平原上。潜艇在离这个区域的不远处发现了部分受损的机身,机身内可能还有更多遇难者的遗体。
搜寻队伍的队员告诉我,当时,船上一片沉默。后来,遇难者遗体被打捞上来并分送到各国后,一个严峻的问题显露了出来。那些易碎的尸体在2英里的海面下,在如此冷的海水里,保存的完整程度竟然好于两年前那些被发现浮在水面上的尸体。除了不受光照和几乎没有微生物侵袭的原因之外,这也为解释飞机和机上人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提供了新的答案。问题的关键就是,是不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真相。
在巴黎的一天早上,我去了佩罗拉·米尔曼的公寓。她是一位量子物理学家,她的丈夫伊万不幸在空难中丧生。我们在客厅面对面地坐下,她的孩子在旁边玩耍。“我不能再整天待在家里了,”她说,“我不能这样了,生活得继续。所以,我离开了原来的房子。我把家具、衣服,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里,我必须这么做。”她转过头,看着她的孩子,说道:“一个心理学家告诉我,孩子只有到了六七岁时才对死亡有所概念。事故发生的时候,何塞才4岁。那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次谈话。我说,‘听着,爸爸坐的飞机出了事,他再也不会回家了’。他一听这话立马就哭了起来,他从来没哭过。他当时说,‘我还想给爸爸做很多好玩儿的东西呢’。”
米尔曼的眼睛湿润了,但她接着说了下去:“我是科学家,我知道那架飞机肯定发生了某种意外。但我不想知道结果了,我不想让他们再去打捞尸体,我不想让他们打捞任何东西。我花了好久才渡过了这段艰难的时期,一想到我的丈夫可能躺在某个地方,穿着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所穿着的衣服,戴着戒指、项链……这种感觉很怪。”
(原文载《纽约时报》,译文载译言网,译者为变色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