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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世纪的中国与世界

  • 投稿吴域
  • 更新时间201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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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汤因比 [日]池田大作

海外汉学家小传

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英国历史学家,因其十二卷的皇皇巨著《历史研究》而成为公认的、当之无愧的学界巨擘。汤因比治史,一反国家至上的观念,主张文明才是历史的单位。他将人类文明归纳为26种,研究其兴衰治乱的规律,总结出了其著名的“挑战—应对”模式,对后来者解释历史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思维。

池田大作(1928— ),日本宗教家,佛教组织国际创价学会的会长。池田虽非科班出身,但对历史有深厚的兴趣,并具备扎实的功底,曾与众多国际一流学者或文化名人就历史、文化、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等问题进行对谈。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与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就21世纪的展望,与周总理就中日友好问题进行的交流以及与金庸的对谈。童年的一系列经历使池田对中国有特殊的情感和兴趣,对世界和平持执着的向往。

【池田】 博士说过“作为将来的一种可能,中国也许会成为世界的主导者”。这有什么根据呢?现在还有这种可能性吗?

我的想法是,与其说中国人是有对外推行征服主义野心的民族,不如说是在本质上希望本国和平与安泰的稳健主义者。实际上,只要不首先侵犯中国,中国是从不先发制人的。近代以来,鸦片战争、中日战争、朝鲜战争以及迄今和中国有关的战争,无论哪一次都可以叫作自卫战争。

博士说,中国人的秉性,进入近代以来,已由世界主义变成民族主义。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正确的。然而我认为这种转变并不意味着是侵略主义的。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是对鸦片战争以来,包括日本在内的外国侵略势力,作出的不得已的反应。这样说更好一些。我想所谓民族主义是对外反应的一个方面,基本上还是大力推行着世界主义、中华主义。以前中国采取孤立的外交姿态,一方面可能是为了革命后需要整顿内部;另一方面是所谓中国即世界这种高傲的传统主义的表现。

【汤因比】 对于中国的状况,我基本赞成您刚才的分析。对过去的中国,拿破仑曾说:“不要唤醒酣睡的巨人”。英国人打败了拿破仑,马上就发动了鸦片战争,使中国觉醒了。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对外关系中,出现了一些以前中国历史上没有过的新东西。1839年鸦片战争以前,中国在占世界一半的东亚是名副其实的“中华王国”。虽说只有日本在政治上没有从属于中国,但周围所有国家,也包括日本在内,都在吸取中国文明。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国是主导着“天下万物”。

中国开始和旧大陆西部其他文明的各国民族接触,是纪元前2世纪的后半叶。然而在近代西欧冲击之前,对中国给以很大冲击的只有一个印度。但来自印度的冲击又采取了传播佛教的和平形式。并且佛教一旦传人中国,就被中国化了。这正是从匈奴到满族这些北方民族几次征服整个中国或一部分中国而最后被中国化了的原理是一样的。

然而,进入17世纪,代替这些民族而出现的北方的新邻居俄国人,中国没能使其中国化。16世纪侵略过中国,19世纪暂时控制过中国的西欧各民族,也没被中国化。西欧短时间的统治虽已成为过去,但其影响至今还存在。像过去来自印度的影响一样,它想把中国变为信仰非中国的宗教国。可是中国已经把佛教中国化了。这次似乎要把共产主义中国化。然而中国化了的共产主义和中国化了的佛教一样,会对中华民族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有很深影响,并会使其有很大的改观。

1839年以前,中国和其他文明世界的关系,除了一个较大的例外即和平地向佛教改宗,这个来自印度的冲击外,一般地说都不过是表面上的东西,没什么重要的。然而在过去五百年里,因为西欧各民族想通过向世界扩张势力,在技术和经济方面把人类统一为一个整体,所以这个以西方为主导的,本来是在西欧范围内统一的过程,也把日本和中国引进到新的全球的文明网中来了。这样,从1839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在世界的结构中,在军事、经济、政治、文化、技术、宗教等所有人类活动的领域中,加深了国际关系。今天虽然已经摆脱了西方在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暂时的统治,但已经无法托故再隐居孤立了。由于西方的冲击,世界之于中国,已经从旧大陆的东半部扩展到全球。中国再也不能退回到东亚孤立的“中华王国”了。

【池田】 想一想国际社会中的中国立场,以前那样推迟恢复北京政府在联合国的代表权,硬使中国陷于孤立,责任完全在以美国为首的自由主义国家。让中国本身负此责任是没有道理的。

不管哪个国家多少都有这种倾向,特别是中国,对自己接受席位的性质极为敏感。由于战后四分之一世纪里遭受到不合理的对待,所以对新获得的席位是否正当地评价了中国的国际地位,中国是极为重视这一原则的。

总而言之,中国大概对作为西欧化结果的美苏两大强国控制世界,感到难以忍受。当然法国或者英国对此大概也抱有强烈的反感。然面这些国家似乎能够顺应现实,采取妥协性外交上的灵活策略。比起这种妥协来,中国似乎坚持原则的色彩更为强烈。

我们从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时表现的态度上也能看到,如果不安排好符合这一原则的席位,中国可能宁作国际社会的孤儿。

他们有决心一直等到获得正当的评价为止。尽管如此,随着中国回到国际社会中来,今天对全世界的动向将会产生很大影响。

【汤因比】 中国今后在地球人类社会中将要起什么作用呢?由于西欧各民族势力的扩张和暂时的统治所形成的地球人类社会,已经摆脱了这种统治力量,今后仍会按现在的状况继续存在下去。

在最近新形成的地球人类社会中,中国仅仅就停留于三大国、五大国或者更多的强国之一员的地位吗?或者成为全世界的“中华王国”,才是今后中国所肩负的使命吗?

这是全人类,特别是与中国毗邻的苏联和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所关心的。美国可以从东亚大陆沿岸和海上诸岛撤到关岛,再从夏威夷撤退。一旦需要撤回到北美西海岸,美国和中国之间就可以相隔整个太平洋。不过在今天,单纯地理上的距离已经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科技的发展,使辽阔的太下洋宛如一条小溪那样狭窄。这就是今天的现实。

因此按我的设想,全人类发展到形成单一社会之时,可能就是实现世界大同之日。在原子能时代的今天,这种统一靠武力征服——过去把地球上的广大部分统一起来的传统方法——已经难以做到。同时,我所预见的和平统一,一定是以地理和文化为主轴,不断结晶扩大起来的。我预感到这个主轴不在美国、欧洲和苏联,而是在东亚。

由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组成的东亚,拥有众多的人口。这些民族的活力、勤奋、勇气、聪明,比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毫无逊色。无论从地理上看,从具有中国文化和佛教这一共同遗产来看,或者从对外来近代西欧文明不得不妥协这一共同课题来看,他们都是联结在一条纽带上的。并且就中国人来说,几千年来,比世界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几亿民众,从政治文化上团结起来。他们显示出这种在政治、文化上统一的本领,具有无与伦比的成功经验。这样的统一正是今天世界的绝对要求。中国人和东亚各民族合作,在被人们认为是不可缺少和不可避免的人类统一的过程中,可能要发挥主导作用,其理由就在这里。

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误,估计世界的大同将在和平中实现。

这正是原子能时代唯一可行的道路。但是,虽说是中华民族,也并不是在任何时代都是和平的。战国时代和古代希腊以及近代欧洲一样,也有过分裂和抗争。然而到汉朝以后,就放弃了战国时代的好战精神。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重新完成中国的统一是远在纪元前202年。在这以前,秦始皇的政治统一是靠武力完成的。因此在他死后出现了地方的国家主义复辟这样的反动。汉朝刘邦把中国人的民族感情的平衡,从地方分权主义持久地引向了世界主义。和秦始皇带有蛊惑和专制性的言行相反,他巧妙地运用处世才能完成了这项事业。

将来主导世界的人,就要像中国这位第二个取得更大成功的统一者一样,要具有世界主义思想。同时也要有达到最终目的所需的干练才能。世界大同是避免人类集体自杀之路。在这点上,现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肓了独特思维方法的中华民族。不是在半个旧大陆,而是在人们能够居住或交往的整个地球,必定要实现大同的未来政治家的原始楷模是汉朝的刘邦。

【池田】 从两千年来保持统一的历史经验来看,中国有资格成为主导世界的新主轴。您这一说法,在考虑今后世界问题时,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汉高祖刘邦对中国的重新统一,作为历史功绩是应该给以高度评价的。

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刘邦的成功,大概不能不说是因为有他的前任秦始皇的错误教训。就是说,秦始皇的确在确立长期统治体制上失败了,但是由于秦始皇用强权把在法律和习惯上地区各异的分散的中国统一起来,这就使刘邦确立统一的政权成为可能。

没有秦始皇,这一任务要由刘邦自己去完成,那时刘邦的角色也许就要由别人扮演。

不论怎样,中国也是用强大武力完成统一的。后来,虽也有由懦教的伦理和天子这种理念上的象征来维持统一的一面,但中央政府掌握的军事力量一旦削弱时,国内就曾几次陷于分裂危机。

因此,我想说的是,今后世界大同应走的方向,不是像中国那样采取中央集权的作法,可能是要采取各国以平等的立场和资格进行协商这种联合的方式。从这种意义上说,与其说哪里是中心,不如说哪里表现出先锋模范作用。我个人认为欧洲共同体的尝试,大概能成为这样的一个楷模。即或需要时间,我希望还是一定要促其成功,成为全世界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