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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在情感中升华——《金锁记》中的爱情心理描写初探

  • 投稿安静
  • 更新时间201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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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莉

(江苏省南京市鼓楼区教师发展中心,210000)

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必修四“扭曲的心”专题节选了张爱玲的《金锁记》,选文完整展现了39岁的童世舫与30岁的姜长安(曹七巧的女儿)从相识、相爱到相别的恋爱始末。在张爱玲的笔下,七巧“扭曲的心”使她嫉妒、干涉、做鬼,从而使长安的恋爱就此葬送。长安的恋爱悲剧恰恰增强了曹七巧命运的悲剧性,长安则通过恋爱成就了她自身的灵魂升华。

一、全身心体验爱情之迷人

《金锁记》发表于1942年。文中提到姜家为躲避战乱来到上海,说明故事是发生在内忧外患的战乱年代;女孩儿家长安“行的是新派规矩”,上过几个月学堂,说明故事是发生在新旧社会过渡时期;这么说来,《金锁记》写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事情。节选部分交代,七巧守寡20年了,关于长安的婚事,她以男方门第不当或嫁妆银两不凑手等为由百般挑剔,加上大户人家看不上七巧的为人,长安的终身大事就一直拖到了30岁。经堂姐长馨撮合,“(世舫)和长安见了面之后,两下里都有了意。”可是长安的“有意”并不能使事情顺利。张爱玲简约一笔,便道出长安的身份、性格与为难——“长安见了兰仙,只是垂泪。”“垂泪”而不说话的原因:一者她是大家闺秀,婚嫁羞于启齿;二来她是老姑娘了,好不容易有了中意的对象,心里着急;三是母亲七巧不为女儿着想,只能求婶婶,心里万千苦楚;四是,她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在母亲面前,对于自己的事情,她一向是懦弱的。这么多为难之下,长安还是来求婶婶,固然盼嫁,其实是中意世舫,所以才鼓足勇气。

在婶婶兰仙的操持下,两人订婚了,还约会了。古往今来,言情文字何其多,张爱玲则以呈现长安全部的感官体验来描写爱情,文字精心而细腻,意味丰富,文中是这样描述的:

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栏杆,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

“眼角里带着”,这是视觉描写。长安想看世舫却不好意思,又分明在低头看地时余光追随着世舫的“衣服”和“移动着的脚”。往下看的视线,是女子的矜持,是隐秘的喜悦。

“淡巴菰气”即烟草昧道,这是嗅觉描写。人只有在认可对方、喜欢对方时,才会喜欢对方身上的味道;长安闻着世舫身上的烟草味,体会到了世舫的真实存在。“审美化,作为爱情的成分和因素,其职能特别重要。陶醉于理想化中的情侣,彼此把对方看作审美的形象。两人都会在对方身上看出美的特征。”世舫也在用余光看长安,也在细嗅长安身上的“粉香”。若不是两人互相喜欢,则烟草味是臭的,粉香是浊的。

栏杆“单纯而可爱”,这是环境描写和心理描写。恋爱中的人需要独处的空间,栏杆把他们与众人隔开;栏杆外是喧闹的人群,栏杆内就是他们厮守的私人小天地。栏杆“单纯与可爱”,实在是爱情让人单纯与可爱起来。

“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其中包含了环境描写、心理描写、行为描写。恋爱中的人向来不觉得体验单调和时间漫长,回廊让他们慢慢地走,一直走。回廊外“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回廊里还是寂寂的;他们听不到其他声音,只关注彼此。回廊“绮丽”,其实是爱情的感觉美好而绮丽。这时候,他们“很少说话”,看似平淡,其实是种恬静。

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 这段场景描写,浪漫、迷蒙、梦幻、醉人。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觉得“千万粒雨珠”是“一天的星”。这是想象中的漫天星光,相恋中的两个人在一起便心绪晴好如星光相伴。

种种描写,说明长安恋爱了,从文前文后来看,这是长安的初恋。爱情来临,人往往可以觉察到,却又无法描绘它;它太微妙,微妙得渗透到自己的全身;所以,“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星光下”,既呼应上文“一天的星”,呼应她与世舫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又可以借代时间之晚,也许长安约会到很晚。“乱梦”,写出她感受的丰富与强烈。“异常沉默”,写出长安万千心思不想与人说,这是她刻骨铭心的自我感受;凡是最痛苦的感受或者最快乐的感受,都很难描绘,也很难与人说,长安只有“时时微笑着”,自己消化与回味。

近几年流行“微表情心理学”,讲究通过细微表情、细微动作探查他人的内心。其实,一个成熟的作家,必然是微表情专家,张爱玲就用长安的“眼角”“乱梦”“微笑”等,道出她丰富的爱情体验。

二、忍痛抉择保住有限的美

如此热恋,姜长安却主动提出退婚:

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惟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

恋爱中的长安只看重世舫对她的看法。她在爱情里患得患失,老想着自己做得够不够好。她将自己放得很低,一心想着世舫对自己的态度有没有变化,如果世舫不满意,她要怎么调整。爱情的力量使她承受住或者说忘记了戒大烟带来的身体折磨,她可以忽视可以硬撑。可是,当爱情受摧折,她觉得全身“骨骼都脱了节”,心理的痛苦提醒了身体的痛苦。

她太珍惜太在乎这份感情,她希望世舫对她的印象都保留着美好,别被破坏。但是在不可理喻的母亲大人七巧面前,她无法保有美好。七巧会抱怨说“早不嫁,晚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七巧会挖苦她“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姓童的还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门第”;七巧会讥刺她“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蹋得一个钱也不值”。继续下去,七巧一定会蓄意破坏,现有的美好将消失殆尽。而现在,长安认为这还是她“生命里顶美好的一段”。

以她在七巧面前所能掌控的,就是趁局面还没变糟,哪怕用退缩和让步的方式保有这段美好。趁世舫还对她有着好印象,干脆“结束了它”。这对长安是怎样的摧折。所以文中连着写了两遍“她知道她会懊悔的”,换成长安的内心独白,就该是“我知道我会懊悔的”。但是趁现在“早早”结束它,世舫心里记得的就会是她的美好。

这份将要结束的爱情,如同“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满是珍惜却又满是心伤。长安一辈子做过两次“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前一次是为了保住学堂读书的美好记忆,保住老师与同学对她的好印象,免得母亲到学校惹是生非、骂街吵闹而被破坏,她自己提出退学。固然,她性格里是懦弱的,但是在尖酸刻薄、心理扭曲的母亲面前,她因为太喜欢太珍惜,珍惜自己的形象,珍惜属于自己的美好记忆,不想被母亲破坏与摧残,才提出了“退学”。这回她提出的是“退婚”。

自知保不住“美好时光与感受”而万般心痛,为了保住有限的美好而自我选择放弃——张爱玲贴心细致地写出了长安的矛盾、无奈与苍凉。长安的悲剧——女儿的不幸福,正是七巧命运的悲剧性之一。

三、爱情之美激活生命之力

长安约了世舫谈分手:

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

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像七巧这样的人,只有与七巧相处过的亲戚才会晓得她有多么精明与尖酸,只有与七巧一起生活的哥哥长白和自己才会晓得她有多么强势与刻薄;这么难缠的七巧却是自己的母亲,让长安怎么说。长安只有难言、哽咽与离开。世舫是个成熟的男子,对看上去娴静的长安印象又好,他赶紧去追:

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地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太阳”下的世界是美的,她与世舫的约会、恋爱也是美的,现在却因为七巧的缘故而中断了。阳光的确透过梧桐叶晒在长安的脸上,但是恐怕长安要遮住的其实是泪水打湿的斑驳的脸,以及内心的痛苦。不过,世舫留过学,有阅历,他表示“新人物交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照常约她出去。”长安心里情未了,放不下,还爱着,所以她带着矛盾的心情“幽期密约”。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地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地也发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只上过几个月学堂,又长期被幽闭在家的长安,自然“没见过世面”;在母亲诱使下,十年来一直抽大烟,整个儿人给母亲控制住了;生活里没什么人往来,只有跟母亲斗斗心计——这生活自然没什么意思。可是,与世舫相爱着,长安发现了自己可以“很有意思”,生活可以“很有意思”,灵魂通过她感情的波动、爱恋的体验而丰富起来。“灵魂的进步不是由那种能够以直线运动为代表的循序渐进形成的,而是由那种能够以质变为代表的状态升华造成的。”对于长安的生活来说,以前一直平铺直叙,如今世舫与她的恋爱就是一种质变,激活了她的生命力,还原了她被压制的青春热情;哪怕她表现出的仅仅是与世舫在一起的片刻的活力与激情,也使她超越了平常的自己。可以说,她的灵魂在进步。如果继续下去,也许她就可以收获幸福。正如“这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也会惊奇”,惊奇于爱情给生命带来的美好体验与活力。

四、从高楼上回望她的世界

长安继续与世舫交往,“风声传到七巧的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请世舫到家里吃饭。七巧“轻描淡写”地重复说着:

“她(长安)再抽两筒就下来了。”

“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啷!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丢得掉呢!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

七巧的语气“轻描淡写”,正是她的冷静与心计,扼杀女儿的幸福而没有愧疚。彼时长安为了对爱情负责,对自己负责,对婚姻负责,正在忍受浑身骨骼“都脱了节”的痛苦,靠自己顽强的毅力在戒烟。由于母亲的刻意撒谎,世舫心中“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的长安形象被完全破坏。

长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藏青色”旗袍是老气暗淡的,“浅黄的雏菊”使色彩跳跃而鲜丽。长安在自己的身份、家教、气质、年龄之下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怀着对爱情的喜悦和对新生活的憧憬。可是,她的世界再一次发生了质变。她“静静的”送别,是对母亲七巧无可争的忍让,在七巧家里生活,是争不到什么的,她“没有能力干涉”。长安“隔了相当的距离”看庭院、看转身离去的世舫,觉得自己是“从高楼上望下来”,因为她走到了自我生命的高处,从高处可以俯瞰她的家,可以回头看她的生活。先前爱恋中梦幻般的欢喜使她心灵体验到了丰富与美好,当初忍痛放弃提出退婚是想清楚了什么是保不住什么可以有限保住。如今,她和世舫的爱情果真保不住了,可是,她的“不多的一点回忆”是保得住的。她的心灵忍受着诀别的痛楚,冲破有限的空间,走出来,走进了永恒,有一种无奈的超脱——“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最初也是最后的爱”——她带着对周遭的同情和对自身的同情而保持了一份纯洁,灵魂在生活质变中“美丽而苍凉”地升华。

“七巧和女儿长安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冲突,最能显出<金锁记》的悲剧力量。”张爱玲通过描写长安从恋爱到放弃恋爱的丰富的心理感受,写出了长安的灵魂在情感中的流动与升华。长安越是无奈地超脱,越能够反映七巧的无情、心灵的扭曲、生命力的枯竭——“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由此,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刻画的人物心理与灵魂,极尽深刻,七巧如是,长安亦如是。教育期刊网 http://www.jyqkw.com
参考文献:

[1l[保加利亚]瓦西列夫,情爱论[M].赵永穆,范国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 84

[2l[美]爱默生,爱默生随笔[M].谢健生译,哈尔滨: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

[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