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毕飞宇的小说,无论是长篇、中篇还是短篇,都涉及到婚姻与爱情的描写。中外文学史上,关于爱情与婚姻主题的作品,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在毕飞宇笔下,爱情一改常态,以一种悲剧的、荒诞的形式呈现,夫妻之间经营着无爱的婚姻,出轨离婚成为常态;有情人总是被命运捉弄,跌跌撞撞也难成眷属;而陌生男女,则在某种机缘巧合下,萌生爱情,而后各奔西东。这几种婚姻与爱情的模式,以荒诞的形式表现了作家对于事态的观察与情感的思考,具有悲剧美感。
【关键词】:毕飞宇;婚姻;爱情
一、无爱婚姻与出轨常态
“毕飞宇小说着重抛给读者的是悲剧式、苦难式的婚姻,多凸显其破碎与坍塌的状态。”①毕飞宇小说中的婚姻,就像钱钟书笔下的“围城”,城外的人挤进来,然后又拼命地想挤出去。婚姻成了生活中的一个空壳,曾经丰富多彩的内容都被掏空,只留下干瘪的形式。在婚姻中,爱情被消耗殆尽,成为奢侈品,夫妻双方经营着无爱的婚姻,即使是夫妻双方在某个机缘巧合下重燃爱情的火花,也是昙花一现,以一次性爱作结,生活又重归枯燥无聊与厌倦中。于是,夫妻双方企图寻找婚姻之外的刺激和享乐,出轨成为婚姻的常态,也成为夫妻双方秘而不宣的默契。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以相互扶持为承诺的婚姻,在这里成为一个空架子,而理直气壮、堂而皇之的出轨行为,以极其荒诞的形式,演变为生活的主流。
小说中的夫妻,以爱情为基础缔结了婚姻关系,但是一旦夫妻关系形成一种稳定的形式,他们又厌倦这种稳定与不变。婚姻中出现猜忌、不信任、不平等,从而打破爱情神话,产生爱情与婚姻的双重裂痕。例如短篇小说《男人还剩下什么》中,“我”因与曾暗恋的女同学阿来拥抱,被妻子在家中现场“捉奸”,从而引发了一场夫妻大战,主要是妻子通过女儿对“我”的孤立。“我”因一场有名无实的奸情,成为婚姻中出轨的一方,从而成为别人眼中“有了相好的”“遇上了韵事”“性丑闻”“搞破鞋”,而妻子也不听“我”解释,坚信“我”出轨的事实。妻子对女儿的“宣传”“统战”教育,使“我”在这场战争中彻底败下阵来。在这场婚姻中,妻子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宣判了“我”对于婚姻的罪行,夫妻双方缺乏应有的沟通理解与信任。
在中篇小说《叙事》中,爱情与婚姻不是所要表达的主题,只是追溯家族历史,探究历史、哲学、家族、世界的一个侧影,但是从这个侧面,我们也能窥探到毕飞宇笔下爱情婚姻常有的模型。“我”与妻子林康因爱结合,但是固定的婚姻模式,使“我”在新婚第十七天就觉得妻子林康“出奇地难看”。当然这并不导致出轨和离婚。而妻子在婚后开始社交,发现了生活的拮据,从而投入香港老板的怀抱。而作为愧疚的产物,她允许“我”也在外面“搞”。而我由于对家族历史研究的困顿与懊恼,因林康的出轨投入妓女夏放与女大学生王一凡的床第。她们带给“我”不一样的生理体验,是婚姻之外的刺激,是只有性而无爱的高潮。夫妻双方的双双出轨,使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名存实亡。在这里,婚姻成为可有可无的纸张,没有道德批判,没有伦理标尺。毕飞宇把这种荒诞的婚姻状态描写成婚姻常态,反映着他对于现代婚姻、夫妻关系的深刻揭露与反思。
长篇小说《那个夏季那个秋天》,同样描写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和婚内出轨行为。童惠娴因为种种原因嫁给了耿长喜,却没办法爱上他,出于内心对爱情的追求与不甘,她出轨初恋情人,生下了二儿子耿东亮,从而把全部的爱都集中在耿东亮身上,这是耿东亮悲剧的源头。耿长喜深爱却不懂得童惠娴,童惠娴不爱却不得不和耿长喜生活在一起,童惠娴将所有爱丧心病狂地倾注到耿东亮身上,这构成了这个家庭爱的畸形分布,在貌合神离的婚姻中,每个人都受到伤害。另一个出轨的案例是罗绮出轨耿东亮。罗绮与丈夫因为各自的工作渐渐耗尽了彼此间的爱情,分居两地,规律地见面,例行公事。在乏味不变的婚姻生活中,罗绮从一个“母性”角色转变为一个“女性”角色,成为耿东亮性爱的启蒙者,在“母性”与“女性”的双重角色中,寻找慰藉与满足。但是,她并没有摆脱婚姻,当丈夫回来时,她又回归家庭,担当起妻子的义务。当然,罗绮不会与丈夫回到从前,他们的爱情已经被过度消费。
此外,《元旦之夜》、《架纸飞机飞行》、《没有再见》、《火车里的天堂》等作品,都写到了婚姻关系与出轨行为。无论婚前有没有爱情,婚后的爱情慢慢游离,被生活消耗,爱情与婚姻被迫剥离开来。有爱的婚姻似乎成为一种奢侈,出轨成为摆脱无爱婚姻的手段乃至目的,这种荒诞的情感模式,畸形的婚姻关系,可以看做是毕飞宇对现代婚姻、对社会生活、对人生人性的深入解剖与揭示。
二、有情人难成眷属
毕飞宇并没有把他的故事定义为“爱情”,“只是谁和谁’好了’”。②他笔下的爱情是热烈而又讳莫如深的,是苦闷而又积极向上的,刚要开花即面临坠落。爱情是纯粹的,却又有许多附加的阻碍,是勇敢的,却总被栓上镣铐。有情人难成眷属,成为必然的发展趋势。尤以《玉米》、《玉秀》和《平原》最为典型。
在中篇小说《玉米》中,玉米作为家中长女,伺候母亲生了几胎,也目睹了母亲因为生了六个女儿而被人拿为话柄的麻木生活,也见证了父亲出轨村内诸多妇女的不雅事件,从而早已将世事人情熟稔于心。她内心一直渴望爱情,当爱情来临,她一面保持少女的矜持,一面又热烈的敞开胸怀迎接爱情。她在恋人的苦苦哀求下,也没有付出处女之身,然而当她渴望与情人永结同好时,她的恋人怀疑她的清白,父亲也失去权力,最终她失去了爱情。积重难返的道德偏见和世俗权力观念葬送了玉米的爱情,她不得不背负屈辱,亲手毁了自己的完璧之身,而出于对家庭振兴的责任,内心强烈的倔强,她委身嫁给了比她大很多新近丧妻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郭家兴。“玉米的爱情随其父失权而死去,其肉体(欲)亦随她追逐权利(理)而消亡。”③毕飞宇似乎早已预见,他们的爱情不会开花结果,他以残酷的笔触结束了玉米关于少女爱情的幻想与体验,让她坠入残酷的现实,向生活,向权力妥协,在老夫少妻、在后妈的身份夹缝中求生求食。
《玉米》的姊妹篇《玉秀》,同样描写了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玉秀是家族中最漂亮最有狐媚气息的女孩子,她高傲,几乎俯视一切男性。但是一次事故,使她失去处女之身,成为众人眼中的“茅缸”“尿壶”,不但失去撩拨男性的资本,反而成为他们讥笑与玩弄的对象。玉秀心中的爱情连同那份孤傲都葬身在世俗眼光中,她也自我鄙夷,觉得不配拥有恋爱的资本。但是当她遇到姐姐的继子郭左,在朝夕相处中,她的爱情又萌芽了。她一边自卑地警告自己不配拥有恋爱,适可而止,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搔首弄姿,吸引意中人的注意。她在矛盾中独自品尝爱情的甜蜜与苦涩。郭左也被玉秀的美丽活泼所吸引,一段“不伦恋”在悄然滋生。辈分的差距也阻碍他们前进的步伐。郭左意外得知玉秀的往事,懊恼与气愤使他产生别人能睡我为什么不能的想法,最终在占有玉秀之后,匆匆逃离。玉秀的爱情因为郭左的暴力占有和逃离戛然而止。玉秀最终只能带着屈辱、世人冷冽的眼光,带着没有回音的期待生下他们的儿子。玉秀和玉米是一对姐妹,她们性格大相径庭,却经历着相似的命运,面对同样的悲剧结局,这不是个人悲剧,而是群体悲剧,不是性格的悲剧,而是命运的悲剧。而命运攥在世俗权力手中,攥在伦理道德手中,攥在別人的眼中与口中。
《平原》中也描写了一段有情人未能眷属的故事。端方是村里最为吸引人的小伙子,长得周正,读过书,有一身的力气,还有谋略与担当,是许多少女心仪的对象。三丫也对端方暗生情愫。她的大胆与热烈换来端方的注意,两人迅速成为“暗夜中的夫妻”。但是由于家庭成分的悬殊,端方的母亲断然拒绝接受三丫,而三丫的母亲也不许三丫“高攀”,两位母亲在暗地里达成共识,对两人的爱情严防死守,横加阻拦。三丫为了争取爱情,豁出性命,上演喝药的戏码,双方母亲终于松口。但是在送三丫去医治的路上,三丫却因为生理盐水被错拿成汽水而命丧黄泉。爱情即将取得胜利,命运之手却将人命随意扼杀。在爱情的悲剧面前,不光世俗等级,人为破坏难逃其咎。命运的无常是最意外、最难防、最恐怖、最令人唏嘘的因素。无论个人如何努力,在命运面前,都是渺小而无力的。
在小说中,毕飞宇不光写爱情,更关注造成爱情悲剧的诸因素,伦理道德、世俗眼光、命运无常,都是不可忽视的。爱情超越了两个人的私密空间,被置放在社会大舞台上,时代与人,与命运,造就爱情,也毁灭爱情,人在历史的辙痕里,尤显渺小与微弱。
三、陌生男女的荒诞之恋
毕飞宇还书写陌生男女的荒诞之恋,他们的关系是陌生的,一方或由于生活的无聊,或出于生存的困惑,走出家门,与另一方相遇。他们与家人的距离是遥远的,世界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是游离与生活之外的,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无奈而又彷徨。每当这时,陌生人的一个眼神、动作、温存,总能引起他们无限的感怀,陌生男女就在看似水到渠成的时候“相亲相爱”,找到肉体与精神的依托。
《睡觉》是特别典型的一篇。在这部短篇小说中,小美是一个当过妓女又被大老板包养的女人。而毕飞宇把这种包养关系写得极有家庭味道:“小美嫁到了东郊,一直定居在东郊的皇家别墅苑。小美的婚礼极其简单,比通常的婚礼却浪漫和别致许多倍。”④让人误以为这是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但是小美知道这“嫁”是怎么回事,她不过是先生想要儿子的工具。当先生的人与钱都减少了对她的问候的时候,她又重新陷入苦闷与无聊中。在一次遛狗中,她结识了另一位遛狗的青年,而两只狗的暧昧行为,唤醒了小美心底深处对于爱的憧憬与向往。在小说结尾,小美请青年睡觉,他们躺在草地上,小美睡着了,宁静美好生动。当她醒来,发现青年还在,说,我请你接吻吧,于是他们呈现了接吻的姿态。青年在小说中没有明确的描写,他是一个爱情生发的必需品,姓赵钱孙里,或周吴郑王都无所谓,他只是一个背景,是给小美传递温暖的工具。从小说中我们能隐隐察觉到,这份陌生的恋爱不会持久,这只是悸动,这种美好舒适的感觉也只是昙花一现。但是小美内心寻求爱情让人动容,只是这里还有不得不让人唏嘘的残酷现实。生活中,反而是陌生人带来温暖,不禁让人感慨。
另一篇短篇小说《相爱的日子》同样描写的是陌生男女的爱情,只是这部小说没有《睡觉》中的浪漫色彩,它以更现实、更残酷的方式揭露青年男女对情爱的追寻,对孤寂生活的反抗,最后向生活做无力的妥协。他与她的故事从一次酒会开始,他们都是蹭饭,彼此相似的处境让他们惺惺相惜,这对陌生男女,见面第一次就做爱了,而后形成了一个星期见一次,一次做两回爱的习惯。他们的爱情基于相似的人生处境,在城市里打拼谋求生存,以微薄的收入维系可怜的自尊,他们彼此给予对方关怀,满足小小的虚荣。以性爱为前提,缺少物质基础的感情毕竟是脆弱的,所以当他想送她去医院,而她拒绝时,他便不再坚持,想说我替你出钱,又囧于落魄的处境和病态的自尊。想让她搬过来一起住,“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敢说出来。她的开销是压下来了,他的开销可要往上升,一天有三顿饭呢”。⑤面对窘迫的现状,他也只能作罢,理智也告诉他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小说中写到“撇开性,他们其实是像兄妹一样相处的”。⑥这种掺杂兄妹情谊的不纯粹的恋爱关系,其实是否定了这种恋爱关系,对于他们来说,爱情是奢侈的,彼此不能给予承诺,更无法履行,所以兄妹式的性爱关系反而更纯粹。小说中更为残酷的一面是在小说最后,她无限地要求缠绵,然后若无其事地请他参谋选哪一个男人作为结婚对象,这本身就是滑稽、残酷的,而他煞有介事地帮她选择了收入更高的那个男人,他们的感情最终输给了物质,对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作者恰恰没有表现他们的不舍、留恋、哭诉、挽留,让他们像两个毫无感情纠葛的人,一个为另一个选择结婚对象,看似平常,却是最残酷的一笔。他们彻底败给了生活。而她和他,是千千万万的他们,代表这样的一个群体,在生活里挣扎。“《相爱的日子》无疑是直面当下的作品。”⑦他和她的爱情发乎情,止乎现实,生活已如此艰难,爱情将无处安身。
毕飞宇笔下的这些陌生男女,总是基于一些生活的困顿、感情的虚无、身体的寂寞、精神的困惑等原因,组建起短暂的、临时的爱情关系。毕飞宇以情感作为一种载体,寄存其中的,是对青年男女精神世界的关照,对残酷生活的温情批判。毕飞宇以陌生关系来承载最为亲密的男女关系,荒诞中书写现实,悲剧中寄予希望。
结语:
畢飞宇笔下的婚姻和爱情,往往是悲剧式的,很少有温情的描写。本应坚固的家庭关系,总是遭遇出轨,夫妻貌合神离,劳燕分飞;本应幸福结局的恋人总是遭遇不幸,,难成眷属;最为陌生的男女,却彼此相依、抚慰。毕飞宇消解了传统的婚姻与恋爱关系,以近似荒诞、极端的手法,悲剧式的结尾,反映社会现实,让我们关注当下的社会关系,个人的精神世界与情感世界,关注社会现实。
参考文献:
[1] 侯登登:《破碎与幻灭——论毕飞宇小说中的婚姻书写》,河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
[2] 毕飞宇:《沿途的秘密》,昆仑出版社,2002年版,P10。
[3] 昌切:《性别与权力——谈毕飞宇<玉米>和<玉秀>》,《文艺研究》,2014年第6期。
[4] 毕飞宇:《睡觉》,《人民文学》,2009年第10期。
[5] 毕飞宇:《相爱的日子》,《人民文学》,2007年第5期。
作者:卢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