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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活灵动是语言的生命一一写给中华第20届“圣陶杯”中学生作文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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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1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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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中学语文教学》杂志与民进中央教委、叶圣陶研究会、开明出版社联合举办的中华第20届“圣陶杯”中学生作文大赛已圆满结束。本期我们邀请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魏润身先生以获奖作文为例,谈谈优秀作文所具备的语言特质,以及如何用富有张力的语言去表现生活。相信这些见解会启发你我,助益我们的作文教学。

魏润身

《楚辞·九章·橘颂》中说,“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周礼·考工记》也言,“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文章二字何解——色彩,是对文采事物的描摹与状写。庄子在《马蹄》中称,“五色不乱,孰为文采”;墨子更曾言,“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指的都是色彩的斑驳。尽管文章、文采在不同时期有多义,而最终演变至今日,文章成为以文字为媒介,或宣明事理,或表情达意的有篇章组织的信息传递;文采则泛指作者的才华、辞采。但文章与文采是密切相关的,甚至本质上就是延续与传承的,所以我们认为,体现出作者文采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没有文采的文章自然就“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了。

文采是作者的才华在字里行间遣词造句的体现。我们阅读文章,披卷呈现在眼前的,或大气磅礴一泻千里,或幽默含蓄横生妙趣,或清丽典雅婉约工细,或朴拙苍劲老辣沉郁,其语言文采是传递给人的第一感觉。这些赤橙黄绿的斑驳唯其美,才能“鼓天下之动”,反之,则“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亦不能传也”。

文采如万花竞艳万舸争流,万木峥嵘万峰竞秀。它与作者的气质、风格息息相关。但是,不管低回婉转也罢疏朗明快也罢,真正的文采必须依循着朴素自然、干净凝练、求新求变的原则。反之,造作、烦冗出的一切“修辞”都绝无文采可言。

文采绝非华而不实,朴素自然是文采的先决条件。文采的优美是以多种形式出现的,但是扭捏作态的清丽婉约,虚张声势的恣肆汪洋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假,假还谈何美感?“美在朴素中,这是一个原理”(高尔基语)。这个原理适用于一切写作。真挚的思想感情,要求用朴素的语言文字去表述。尤其是散文,我国的古典散文作家,非常注意文字的朴素、自然,文章阅读起来应当朗朗上口,而不佶屈聱牙。著名作家王西彦认为,“朴素是美的首要条件”,“最高的文采就是朴素”。这就更进一步明确了文采不是华丽,华丽只能是文采的表现形式之一。不管任何文体,真挚自然的感情流露,都会使文章朴实无华。

中华第20届“圣陶杯”作文大赛的获奖作文中,不少同学在语言的使用上个性鲜明,彰显出自己的语言性格,成为本次大赛的亮点。

我们来共同欣赏新疆乌鲁木齐市农大附中高一年级安志强同学的《秋的承诺》:

城中的叶,正凋零得厉害,仿若秋的承诺。春秋代序,年年如此。我恰打后院走过,目睹了这泛黄的繁盛。

山中的秋是更为繁盛的,横亘了无数年的山被泼得缤纷;林间偶尔会有清脆的鸟声;院门前堆了厚厚的叶,忽的一阵急促的风吹过,正打着旋儿。我有些许的忐忑:“爸,我想要本书。”父亲正清理着树叶,一边与我玩笑,忽然听着我说出这话,有些诧异,继而沉默。

山稳稳的无数年,深青处安卧着几十户人家。院墙是土坯砌的,爬满了青苔;院门也显老,上头贴着隐约露出的几分遒劲的破旧楹联。这几分道劲却是有名堂的。二爷爷是村里头为数不多懂知识的人,常会见他提笔弄墨,这字便是他给题的,我常跑去他那儿玩闹,于是耳濡目染,捉弄笔墨便成了我的游戏。

那年头正赶上时代变化,父亲进了城。我也终于入了学。学校极其简单,三个老师,几本教科书。我总算看到了书,除了二爷爷那泛黄的让人犯晕的书外,我终于看到好的书了。这书是彩印,有许多图,给人无限想象。入冬的季节,我每天总会趴在暖炕头上翻几遍“小雪人”和“十二生肖过河”的故事,那时的我大概是不懂得那是极其享受的事情了,可当时我的确觉着那故事精彩极了。这书渐渐被我揉得乱乱的,翻起许多卷褶,大抵是读着没味了,于是隔三差五去缠着二爷爷讲些新鲜事。

后来,恰逢外婆来了,我又喜又闹地跑去欢迎。外婆是极会讲故事的。静等晚饭过后,风吹得和醺,夜色渐浓.有亮亮的星星开始闪现,我席地盘坐在外婆身旁,外婆显得安适,微垂着眼,用极缓慢的语调叙说着牛郎挑着担子去见织女的唯美故事……

“外婆,等我爸回来了,您跟他说给我买本书好不?”我突然打断外婆,此时已盛夏,入秋父亲就回来了,我突然生出要本书的念头,仿佛如同对过年的渴盼一般。然而我是不敢直接跟父亲说的,世袭农耕的村里人大概是不会有买课外书这种想法的,想必我说出来父亲会觉着怪异的。“呵呵……好,好。”外婆眯着眼,摸着我的头。

入秋,父亲回来了,一身大衣,风尘仆仆的样子,胡子显然是很久没修理了。外婆回去了,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了。我于是每天纠结着是不是该跟父亲说,然而最后我还是有些迫不及待了。那天,我说与父亲,果然,他显得极诧异,我看到他立马变了的神色,立即低下了头,后面他的神色我没看到。他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许多年,这事时而隐现在我的心中,只是父亲不提,我也未曾再说。

我入了城。正值隆冬,城中的叶落得干净,被覆上了雪。

“给。”我正玩雪,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抬头看去,是一本书。绿色的封皮,画着武松打虎的情景。我循着它看去,是父亲粗糙的手,他的胡子未修得干净。

原来,他一直未曾忘记。

这季的秋意甚浓,我打后院走过,这无声的叶仿佛一个默然的承诺。

好干净的文章!

它像一潭秋水,多么清澈洁净,多么沉稳凝重,没有多余的一笔,平淡简约出的是文是诗还是画?只能读者去感悟。

《秋的承诺》是一篇叙事散文,写“我”的家在大山里,自从上学读到了书,便在那个秋天跟父亲说也给“我”买一本。父亲当时改变了神色,“我”“立即低下了头”,隔了好几年,父亲终于有一天给“我”买回了一本书。

情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而我们在感喟情节简单的同时,更意外的是叙述得简洁与明净,这是怎样的视角与心态?很是令人一见而惊。请看开篇:

城中的叶,正凋零得厉害,仿若秋的承诺。春秋代序,年年如此。我恰打后院走过,目睹了这泛黄的繁盛。

“城中的叶”,当然是树的叶子,但它是什么树?没有说也不必说;“正凋零得厉害”,凋零到什么程度?只由“厉害”二字做解;“仿若秋的承诺”,“秋的承诺”什么样?三秋之树般简洁;“我恰打后院走过,目睹了这泛黄的繁盛”,什么是“泛黄的繁盛”?它是秋的华丽、厚重与深韵——何等的语言含量与容量!

语文教学中,我们在不断教授语言修辞的各种表达与用法,试图让学生全方位地掌握并学习,这是没错的,它是语文教学的必需。但是,正因为我们在“描写”“修辞”的教学中机械化地模仿过多,并且教师本身对语言理解与应用的个性化缺失,所以学生语言的八股化平庸化严重,即使有些文章立意新鲜,但是由于语言表现力的苍白而使韵味衰减与疲弱。而《秋的承诺》寥寥几句开篇,就令人眼前一亮:语言干净得冷峻,冷峻得令人凄清,写的真是独特。

也许有人认为,“城中的叶”到底是什么叶?连什么叶子都没写清,怎么能被称之为好?其实,北方的落叶无非是杨、柳、榆、槐、枫为代表的落叶树,说明了院中的一、二、三种又有何用?“三秋树”就是三秋树,“二月花”就是二月花,非要一一说破还有什么味道?而凋零得“厉害”更是足够,非要说明落了多少挂残几多,语言之外的东西还能剩下几多?其实,“泛黄的繁盛”最有力地凸显了季节的程度,还用说吗?落叶使三秋简明,落叶也使三秋凝重!父亲正是在凝重中以无言代替了承诺,所以父亲的承诺才在作者心中激起涟漪,才那般繁盛在灵魂里,温润在心坎中。

作者用倒叙的手法写大山里的生活:

山稳稳的无数年,深青处安卧着几十户人家。院墙是土坯砌的,爬满了青苔;院门也显老,上头贴着隐约露出的几分遒劲的破旧楹联。这几分道劲却是有名堂的。二爷爷是村里头为数不多懂知识的人,常会见他提笔弄墨,这字便是他给题的,我常跑去他那儿玩闹,于是耳濡目染,捉弄笔墨便成了我的游戏。

什么叫“山稳稳的无数年”?“深青处”是山的什么地方?什么叫“院门也显老”?——平淡冷峻的叙述玩味不尽。人们写山要花多少笔墨,或峥嵘险峻,或嶙峋峭拔,而作者只用三个字便写出大山的壮阔、连绵与博大,不然怎么会是稳稳的?“稳稳的”大山让人们爱恋、亲近、敬畏,无数年的沧桑历练出大山的包容与稳健,所以“深青处”才亲和出了几十户人家的“安卧”。“院门”为什么“也显老”?那是岁月的过往与划痕,划痕繁衍了楹联,楹联联袂出道劲,而“我”呢,也便有了捉弄笔墨的爱好与游戏……

寥寥几行字,写出了山居孩子的环境,家境,处境;写出了二爷爷的影响,文字笔墨的熏陶,耳濡目染的爱好。这便是儿时的成长与乐趣,几句话干净出好读书渴望书的伏笔,所以才有了“秋天的承诺”。

对于“我”的要求,父亲“沉默了,我也沉默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秋的繁盛不属于他们,繁盛的秋后是生活的艰苦与季节的萧瑟。几经繁盛与萧瑟,雪后的一天兑现了秋的承诺。父亲只说了一个字“给”,当时“我正玩雪,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抬头看去,是一本书。绿色的封皮,画着武松打虎的情景。我循着看去,是父亲粗糙的手,他的胡子未修得干净”。显然,几年前父亲的沉默正是这秋天的厚重与沉重,“我”循声见到的只是“父亲粗糙的手”和他未修干净的胡子。

但是,父爱如山的承诺却深挚凝重,正因为语言的极度张力,秋的承诺才厚重无比。什么叫语言的张力?金圣叹在谈到语言的张力时曾说:“吾尝遍观古今之文,有用笔而其笔不到者:有用笔而其笔到者;有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②什么意思?不会写的人瞎写半天全没写到点子上;会写的人能把意思表达清楚就不错了;而那“真通文者”能用一个字一个词就把人物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事件的来龙去脉全都表现出来,这不就是功夫吗!

金圣叹举了《水浒》第十一回杨志卖刀的故事。英雄杨志因为失落了花石纲,被奸臣高太尉弃用,在东京生活无着不得不卖掉那把祖传宝刀。小说写到,他在马行街上站了两个时辰无人问津,只得到汉州桥热闹处叫卖。正在此时,只见许多人突然跑到河边的小巷躲闪,人群骚动大乱,原来是当地一名泼皮恶霸闯了过来。那泼皮名叫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此处,金圣叹点评道:“就手扯出,非所以待宝刀也,然豪杰失路,往往遭此矣。”金氏点出,一个“扯”字,对待的不只是刀,而遭遇到这种侮辱的是英雄杨志本人。可见其牛二何等的蛮横与霸道。而当杨志道出刀贵为宝的三个理由后,牛二问他:“你敢剁铜钱吗?”金圣叹又做点评:“虽是逐件要试,却又极力写泼皮形状,如第一件砍铜剁铁,他偏偏想出铜钱二字,调侃世人不小。”为什么金氏点评他“调侃世人不小”呢?——因为牛二泼牛二痞牛二蛮,他目空一切玩世不恭,就如同今天的某些人,连人人全想要的钱都不放在眼里,敢撕敢扯敢烧人民币,那他什么不敢“作”?什么不敢“造”呢?

当杨志告诉牛二当然可以之后,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讨了二十文铜钱来,摞成一垛让杨志砍。金圣叹又点评:“讨字妙,活泼皮,平日薅恼街坊无数事,此一字写尽。”我们不得不感喟金圣叹会读会看会鉴赏。可不是吗?他看准了这个“讨”——说它妙,是因为“讨”在牛二的字典里不是“乞”,不是“要”,不是“借”,更不是“抢”,它的意思是别人的钱——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我想拿多少拿多少。牛二泼到了这样一种人我不分的程度,就不是他到底有多恶霸的事情了,而是他的黑白道无间道,没有官府的支撑,不可能这般为所欲为畅行无阻的。

施耐庵的一个“讨”字,还用再哕唆、交代牛二横行乡里飞扬跋扈的斑斑劣迹吗?一个“讨”字已足矣。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安志强同学的《秋的承诺》:“山中的秋是更为繁盛的,横亘了无数年的山被泼得缤纷。”为什么山中的秋更繁盛?皆因山被“泼”得“缤纷”!好一个“泼”字,“泼”出了秋的旷达,“泼”出了秋的奔放,“泼”出了秋的恣肆,“泼”出了秋的豪迈。一个“泼”字郁积了多少势能又释放了多少能量?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它是父爱的郁积,又何尝不是父爱的释放?

郭沫若曾说:“写文章要老实一点儿,朴素一点儿,使文章生动,我想少用形容词是一个秘诀。”③而在我们的语文学习中,却有多少人刻意在语言的丰富华丽上、形容比喻上,而忽略了朴素简约的语言习惯,到头来“不会用笔者,一笔只做一笔用”;而言简意赅由博返约的“会用笔者”,则能“一笔可做百十来笔用”,张力出耐人寻味余味无尽的好意蕴。

郑板桥的“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讲的都是这个道理。简约朴素使文章的意蕴非凡,味道也便自在其中了。安志强同学的笔触何其老道而有韵味,遒劲出语言的张力,如同一碗清水紧绷碗沿,晶莹剔透而不流溢,饱满得人耳目一新,观赏得人酣畅淋漓,给人以极大的审美享受。

郑板桥的《画竹诗》日——

四十年来画竹枝,

日间挥写昼间思:

冗繁削尽留清瘦,

画到生时是熟时。

这首诗深刻地阐释了自然、朴素在美学中的地位与价值。诗后还有附言:“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

郑板桥画竹技法成熟在26岁前后。这首诗告诉人们,他的艺术成就绝非凭空而来,他日间挥洒、泼墨都是“夜间思”的所得。40多年来,每夜深思揣摩构想,下了多大工夫!思到后来,削尽繁冗独留清瘦,是他绘画境界的一大升华。比之绘画,文章的语言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亦即达至冗繁削尽的高度同理:“文采斐然的作品,语言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灵光,情感和心境像水一样,使一个个词汇改变了原来的印象。浸润在一派新鲜的含义里。词汇的作用往往为人所忽略,其实,胸中有百般细微的感触,不能以言辞传达最是憾事。而辞藻的妙用,在于能显示印象,从片段含里表现完整。”④词汇退居次要地位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读者的注意力完全被词汇创造的“印象”所吸引,“浸润在一派新鲜的含义里”:一是作者本人达到了一种高度,使自己作品中的语言“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灵光,情感和心境像水一样使一个个词汇改变了原来的印象”。能够达到这种效果,该是同郑板桥“画到生时是熟时”比肩的境界了。

《秋的承诺》写得有魅力,不单是在言简意赅朴素简约上,一如“被泼得缤纷”,“稳稳的无数年”,更是氤氲出文章的藏拙、古朴、厚重、老辣。令人咀嚼玩味,怀远绵长。看似平淡无奇,却极余味曲包,作为高中学生,语言功力难得。

在朴素自然的基础上,求新求变于语言的表达同样重要。个性化的语言一定有自己的特点。威廉·福克纳认为,写作最重要的三个素质为:优秀的表现力,独到的感悟力,丰富的想象力。优秀的表现力即语言与结构的能力。也就是说,你再有独到的感悟力与丰富的想象力,但是你不具备优秀的语言能力与结构能力,你也不能做到完美的表达,甚至表达的效果适得其反,破坏了你的感悟与想象,那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情啊。但是,在我们的语文教学中恰恰是我们教师的语言表现力远远不足甚至平庸,自然你就很难把学生引领至更高的水平与境界。

新疆乌鲁木齐市第十六中学初二年级的杨晓红同学在《一蓑烟雨读江南》中的前半部分,做了这样的叙写_——

乌衣古巷,栀子飘香,溪桥柳畔,一纸油伞,再蒙上烟雨这层迷蒙的纱,这便将江南的袅娜身影定格成了永不褪色的风景……

穿越季节与季节间的雨幕,穿越万水千山的阻隔,坐在呼啸南去的列车上,山峦和田野波浪般涌来,又急促地退后。家乡越来越远,隔在雨幕和重山之外,而江南越来越近,我已清楚地感受到飘进车窗的悠悠古韵。

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透过桃红柳绿,轻触敛息沉默的古老历史,细雨苍苔、白墙红瓦是停走的岁月,古纹木门、青石板路有驻足的沧桑。路边小店里随风飘扬着的蓝底碎花扎染刺绣、香袋团扇,浸润着春雨浓稠化不开的浪漫。撩人的弹唱扑面而来又幽幽而去,气定神闲的人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淡入淡出。

最爱江南的人——外婆,住在这如梦如诗如画如歌的江南。

依稀记得,儿时,我在蒲扇的阵阵凉风下,枕着满天星睡去,听着摇橹声醒来,在弥漫着花香的湿润空气中,呼吸着甜美的记忆,透过布满细密雨点的眼镜模糊地感受着纯净的世界。

远方古庙中传来浑厚的钟声,街巷便热闹起来,我披上表裳出门,船夫一蒿一蒿地撑起了船,水波荡漾,他们唱着嘹亮的渔歌,在街与街的小桥流水中穿梭;梧桐树斑斑驳驳的树荫下,一声声的吆喝,各式各样的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我摇着买来的拨浪鼓,与邻家的伙伴们光着脚丫在酥软的田野上走着,嬉闹着,阳光被我们踏碎,如梦幻般的美。

外婆的老屋是我的最爱,斑驳的柴门,青苍的地面,湿湿的乌黑的檐,深黄的太阳影子悠悠掠过久睡的白墙,还有那住过的人的百转千回的故事。

外婆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她细腻温柔,贤惠善良,盈盈巧笑带着吴侬软语,举手投足都是诗情画意。外婆会在简陋的厨房做出不一样的美味,她做的槐花粥,一饮而尽后,便陶醉在舌尖迟迟不散的清香的萦绕之中了……

诗情画意地记写——不经意间,读者随着悠悠古韵,也走进了这烟雨迷蒙的乌衣古巷,与作者一起陶醉于栀子飘香,徜徉在溪桥柳畔;与作者一起婉约到了江南水乡,悠然在一纸油伞下的袅娜顾盼。

走在曲曲折折的小巷,也就走进了历史。作者是“轻触”进去的。“细雨苍苔、白墙红瓦是停走的岁月,古纹木门、青石板路有驻足的沧桑”,写得那么自然而轻巧。但是“细雨苍苔、白墙红瓦”怎么能是“岁月”?岁月是不能停走的,岁月更是摸不着看不见的无形。在这里,作者把“见证”“痕迹”一概略去,而以“停走”作为了岁月的定语——就是让岁月“停走”,而强化了本为定语的岁月。所以,岁月便成了历史的“见证”“痕迹”与“遗存”。如是的一省略一简约,语言含蓄了隽永了婉约了,带出一种情绪、格调与穿越。

接下来,作者从历史又婉约到路边小店,那里“随风飘扬着的蓝底碎花扎染刺绣、香袋团扇,浸润着春雨浓稠化不开的浪漫。撩人的弹唱扑面而来又幽幽而去,气定神闲的人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淡人淡出”,一切都那么轻柔,那些“扎染刺绣、香袋团扇”,经过春雨的洗礼不但没湿,反而浓稠得烂漫活泼,否则怎么会“随风飘扬”呢,三言两语又皴染出小巷的活力。更有意思的是人,在“撩人的弹唱扑面而来又幽幽而去”的来去缥缈间,“气定神闲的人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淡入淡出”。什么叫“淡入”与“淡出”?何其写实又何其虚幻!

淡入淡出本是电影艺术中表示时间、空间转换的一种技巧。在电影中常用“淡”分隔时间与空间,表明剧情段落。“淡人”表示一场戏或一个段落的开始,“淡出”表示一场戏或一个段落的终结,能使观众产生完整的段落感。“淡”本身不是一个镜头,也不是一个画面,它所表现的,不是形象本身,而只是画面渐隐渐显的过程。它节奏舒缓,具有抒情意味,能够造成富有表现力的气氛。

“淡入淡出”,杨晓红同学虽然使用了电影技巧的语言,但她提供给我们的东西比电影手段要丰富多少倍,它不是简单的时空转换,而是无数画面的连绵,是一幅流动的诗画,又缥缈又迷幻。

“淡入淡出”可用于电影,可是生活中的人怎么淡入,怎么淡出?偏偏作者就是让人淡入淡出了,所以就淡人淡出了如梦如幻的味道与意境。

作者回忆儿时的江南更是温馨,“枕着满天星睡去”,“呼吸着甜美的记忆”。“满天星”怎么枕?“甜美的记忆”怎么呼吸?但这是多么陶醉美妙的梦境,有什么比枕着星星呼吸着甜美更舒心幸福的事情呢。儿时的游戏也是最美好的记忆,“与邻家的伙伴们光着脚丫在酥软的田野上走着,嬉闹着,阳光被我们踏碎,如梦幻般的美”。阳光怎么能被我们踏碎?正是因为被踏碎,所以才印痕出了“梦幻般的美”。

不管“淡入淡出”还是“呼吸记忆”,这些句子都是不通的。不通却生出美感,却创造出意境,这就是我们要继续探讨的问题了。

在人类思维的领域中,模糊与精确是截然对立的。模糊思维与精确思维构成既对立又统一的有机体。没有思维上的模糊性,精确性也就无从谈起。但是,精确性中往往蕴涵着模糊性,比如杜甫的“咫尺雪山路,归飞西海隅”和“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中,“咫”是古代长度名,合现在市尺6寸2分2厘,“尺”则是10寸,两者本来表达的长度概念都极为精确。但是两个精确概念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一个同“天边”一样模糊的概念。再如“退避三舍”中的“三舍”本来是极为精确的:古代行军30里为一舍,退避三舍即后撤了90里。《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中记载晋公子重耳在晋楚的城濮之战中,实实在在地退避了90里。但是随着“舍”在长度单位中的退化,一般人不知道也想不到它的精确意义之后,“退避三舍”变得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就如同我们说的,“惹不起还躲不起,退避三舍还不成?”这里的“躲”“退”到底有多远,绝对不是以精确的长度单位丈量的,很抽象很模糊。同样,语言中的模糊向精确的转化现象更常见。

由精确到模糊,又由模糊到精确的例证屡见不鲜。更有趣的“是模糊词内部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的转化”。如“老”同“少”“幼”“小”这些模糊词本是反义的,但是在老北京的口语中,却用来指排行最末的,如“老姨”“老叔”“老姑”“老舅”,同样,“老丫头”“老儿子”也是最小的那个。其实,模糊感就是精确感,有机的模糊在某种程度上是更高层次的精确。模糊性与精确性的界限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两者的关系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可以说,在人类认知的领域中,无处不存在着模糊性。

近些年来,人类围绕着“模糊”这一现象在不同领域研究探索。20世纪20年代初,人们就开始了多值逻辑的研究。美国数学家理查德在多值逻辑的基础上提出了弗晰集合,进而发展了弗晰逻辑。再其后,在弗晰逻辑的基础之上,数学家们又发展起弗晰拓扑、弗晰测度,这些理论被统称为模糊数学。连数学都可以“模糊”,那么在语言上的模糊现象就更有其位置与意义。更兼,作为文章载体的语言,一旦模糊得恰到好处,反而会更加充满趣味,生发出诗画梦幻般的艺术效果来。

王蒙在《从新名词轰炸说起》中谈到,对事物或现象的模糊性的研究,已经在许多领域中蓬勃展开,并且自成体系地发展为一门独立的科学。模糊科学能引起人们的如是重视,皆因其“对模糊现象的发现和承认,又是对于模糊学习的把握与理解”。故此,在文学中,模糊现象的出现使语言表达异彩纷呈,人们从模糊与精确的交叉中既见到了新颖别致的话语,又增添了回味无穷的感受。

在思维科学中,模糊性是指认识主体对客观事物的性质、状态、类别因素的不确定性,它是人类认识的基本特征和基本形式之一。模糊性大致可以分做两种基本类型,一种是由于主体把握对象类属与状态时,缺乏明确的边界或精确划分所产生的,是被动的模糊认识;另一种是主体有意识地把事物之间的区分和界限加以模糊化处理,然后再通过压缩,抽象出若干相对明晰的界限,以达到比较精确的认识。这种作为达到精确认识手段的模糊认识是主动的,也称认识的模糊化或模糊化思维。在文学创作中,这种模糊化思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美离不开形象思维,而形象思维是活的,不能死心眼儿,活就是模糊的,模糊了才能活”⑤。研究自然科学的钱学森同样深谙文艺之道,而且把美学文艺学中的模糊,提到了“模糊了才能活”的高度,可见其模糊之于文学的重要。

小说家张宇的长篇小说《疼痛与抚摸》写的是农村女子水月因私情败露,被逼裸体游街,由此追溯出她家三代四个女人的婚姻情爱悲剧。小说对人物命运、行为、感情做了深入的心理剖析,以其独到的语言使故事的叙述隽永精彩。他是这样叙写水月第一次与丈夫郭满德相亲见面的场景的:

有这种心理准备,水月进屋去见郭满德时,已经觉得是走过场,简直像演戏。她估计很快就会走完这个过场,从这种庸俗形式里走出来。进门那一刻,她忽然又觉得有趣。既然进入角色,她就想郭满德这种老实人见到漂亮姑娘会说什么话,会紧张成什么样子。那一定很有趣。由于太枯燥,她就想找一点乐趣把这个形式湿润。

读者之所以感到精彩,完全凭借着一种感觉。我们欣赏一些事物,常常用感觉概述体会,感觉是非常重要的,感觉是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基础,是客观在人类头脑中的主观映像。它同知觉、想象、感情、思维一样,是审美感受中最基本的心理因素之一。只有审美感受建立在对审美对象的感觉基础之上,审美主体才能把握审美对象的种种感性状态,并引发美感。小说中的水月是绝对不会嫁给郭满德的,她只是为了走完相亲这个形式,因为有了这种心理,所以她想找一点乐趣把相亲的“这个形式湿润”。什么叫“湿润”形式?真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看似朦胧却横生趣味。正是由于她这偶然一念使其身陷囹圄,她湿润形式的行为导致了“郭满德上去抱住她”,使她双脚离地被扔在床上,不得不赤裸裸地面对意想不到的强悍,读者在“湿润”背后见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此也就开始了水月的人生悲剧。

形式是抽象的,它不可能成为“湿润”的对象,可是作家硬是用“湿润形式”的思维表述了创作的心理惯性,使读者从模糊中恍然出清晰。它如一帷徐徐开启的纱幕,使人于心路历程中咀嚼愉悦,享受焦灼。这就是味道,一种品味久远荒蛮的感觉。人类除了视、听、触、昧、嗅五大感觉功能之外,“还有一种人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在,它如灵犀一点、心气一缕、神光一闪、磁力一曳,虽然神秘、恍惚,却分明负载着某种信息在流动。人们无以类之,姑谓之第六感觉”⑥。“湿润形式”刺激的就是读者的第六感觉,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们于模糊中更见清晰,这便是模糊的作用与魅力。小说在写到水月的男人时说,“山里老人回忆,只说是被黑枪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枪也多,黑枪这个词语就掩埋了一个男人的生命”。人言可畏尽管足以戕害生命,但此处的“词语掩埋”却是另外的歧义,它歧义得模糊,又模糊得让人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姑妄言之,任人猜度,世事沧桑,斗转星移,黑枪多的年月里,“黑枪这个词语”,岂止掩埋一个人的生命!又怎能不使读者啧啧神会呢。

“词语”与“掩埋”、“湿润”与“形式”表现了具体的行为动作与抽象客体的差异及对立。这种结构形式打破了句子的组合规范,看似文理不通,却形象生动,它刺激人的第六感官,给人以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义感受,只有第六感觉才能体会它的妙处。从汉语语法的角度我们再对“她就想找一点乐趣把这个形式湿润”进行分析即可发现,这是一个悖缪不通的连动句,因为“乐趣”不能支配“湿润”,“湿润”的对象更不能是“形式”,主、谓、宾风马牛不相及,都出现了逻辑上的错误与语义上的悖谬。可是,由于人的第六感觉在审美过程中发生了积极的作用,读者可以理解“湿润”不是真正的雨水、泪水或其他与液体有关的一切物质浸泽异物的作用过程,而是被虚化了的一个词汇。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固定意义,化实义为虚义。由于这样的虚化作用,就使得它既能承接“乐趣”,又能支配“形式”,并将全句映衬出新奇空灵的意象与特征,带给读者一种一见而惊的审美快感。唐彪在《读书作文谱》中谈道:“盖作文如攻玉然,今日攻去一层,而玉微见;明日又攻去一层,而玉更现;再攻不己,石尽而玉全出矣。”小说语言的锤炼与攻玉的道理颇似,只有一层一层地剥离,回旋起思维去驰骋,最终的跳跃才会出现。它不仅是高度的凝练,还可以悖谬出变形美变态美扭曲美,给人的感觉既奇异又精彩。

比照《疼痛与抚摸》,杨晓红同学在《一蓑烟雨读江南》的“淡入淡出”“呼吸记忆”,同样都出现了逻辑上的不通,搭配上的谬误,却产生了模糊的妙趣。正是因为“淡入淡出”“呼吸记忆”的虚化,才氤氲出隐隐隐约、朦朦胧胧、缥缥缈缈、如梦如幻的意象。一幕幕闲适宁静的江南秀色舒卷在眼帘,能不迷离梦幻吗?反之,一清二楚一目了然的真切,哪里还有半点意境与怀想?“淡入淡出”让我们游走于景深,“呼吸记忆”让我们陶然于梦幻。这样的效果皆缘于模糊。它正如印象派画家莫奈、塞尚等人的作品,“印象”冲破了写实的藩篱,却比写实主义给人以更深的视觉冲击与印象。

在语文学习中,如何模仿、运用语言是教学不可或缺的,但是我们常常跳脱不开修辞技法的规律与束缚。基础知识谁也不该越过并否定。这就如同下围棋,哪一位国手对边、角定式不烂熟于心?不懂定式永远成不了职业棋手。但是哪一位棋手又只按定式下棋?不突破定式你就成不了职业棋手。

所以我们要对安志强、杨晓红同学的语言表达予以充分的肯定。他们从修辞的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既不造作又信手拈来,毫无斧凿且顺畅飘逸。它既是多读多写的体现,更是多悟多思的睿智。语言的表达是有境界的,它和人生、视野、性格、修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如果在语言的学习运用上只会一板一眼循规蹈矩,那么你越勤奋越刻苦反而越跳不出窠臼,走不出呆板。只有居高临下了冷眼旁观了潇洒自如了游刃有余了,才能纵横捭阖出活泼生动的好笔墨。

说到底,鲜活的生活得用鲜活的语言去表达,灵动的思绪得用灵动的语言去演绎,语言只有鲜活了灵动了,才会生出情趣与张力。语言的张力不仅体现着作品的张力,也是视野的格局、人生的境界。语言不是写作的单纯与割裂,它需要我们静需要我们思需要我们悟。所以不要急,且静且思且悟,只要我们静思悟到点子上,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也是完全可能一蹴而就的。

作文写好了就是作品,写作写得出色就是创作。语文教师首先应该静思悟,我们自己鲜活了灵动了,学生能不张力吗?

①[唐]李翱《读书作文谱》,湖北辞书出版社1995年。

②叶朗《中国小说美学》第11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

③郭沫若《关于文风问题答记者(新观察)问》,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④黄俶成《郑板桥小传》第229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

⑤钱学森《美学、文艺学、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

⑥翟墨《第六感觉探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