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安
【摘要】
针对本质的模态主义解释,范恩发展了一个著名论证来反驳它。范恩试图证明,成为必然属性是成为本质属性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通过对范恩的论证给出新的分析,文章将表明,范恩的反例都建立在 “对象反身性”属性的构造上,其论证贯穿着“同一性本质”和“识别性本质”的混淆,从而其针对模态主义解释的挑战是不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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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范恩;本质;模态主义;对象反身性
中图分类号:B08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5)03-0070-06
作者简介:何朝安,(上海 201620)东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关于本质(essence)的哲学分析就成为一个有持续重要性和活力的哲学议题。但是,直到量化模态逻辑兴起以来,关于本质的形而上学研究才得以开始严格地以模态概念来刻画本质属性。对象X的本质属性被刻画为X的必然属性,这一观念具有相当强的直观基础。因为如果P是X的本质属性,则P是使得X成其为自身的要素(之一)。换句话说,在任何情况下(即在任何可能世界中)只要X存在,则X都具有P。反之亦然,如果X无论如何也无法失去属性P,那么P必定“根植于”X的本性(nature)之中,从而X本质上具有属性P。如此一来,我们有了关于本质的模态主义解释:P是X的本质属性当且仅当P是X的必然属性。
针对本质的模态主义解释,范恩(Fine)发展了一个著名论证来反驳它。
范恩试图证明,成为必然属性是成为本质属性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亦即,就某特定对象而言,它的某些必然属性并不是其本质属性——尽管其任何本质属性都是其必然属性。针对模态主义解释,范恩主张反其道而行之,以本质概念来定义必然性(而不是相反),并以此为基础,发展了一种回归到亚里士多德的新本质主义。范恩这一令人出其不意的工作引发了广泛关注和争论。科斯力基认为范恩恰当揭示了本质性与必然性之间的某种非对称性
;查尔塔认为范恩的挑战不仅成立,而且还有进一步推进的空间和必要性
;科雷亚认为某种独特版本的模态解释可以避免范恩的反例
;而扣玲则认为范恩的反例建立在对本质(essence)和本性(nature)混淆之上,从而是不成立的。
相关争论显然还没有完结的趋势,但我们认为这些既有争论对范恩反例之根源的认识并不充分。本文拟就范恩的论证给出新的全面分析,并对其有效性给出评估。我们将看到,范恩的反例都建立在我们将称之为“对象反身性”(object?reflexive)属性的构造上,其论证贯穿着“同一性本质”(identity?essence)和“识别性本质”(identification?essence)的混淆,从而其针对模态主义解释的挑战是不成立的。
一、范恩对模态主义的挑战
范恩构造了四组反例来挑战本质的模态主义解释,其基本目标是证明存在某些不是本质属性的必然属性。
第一组可称之为“非对称性反例”。由于“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是必然真理,因而,〈{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这一属性是苏格拉底的必然属性。但是,范恩认为〈{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却不是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因为苏格拉底的本性并不要求他属于某个集合,甚至并不要求存在任何集合。但其对称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包含苏格拉底作为其唯一元素〉这一必然属性却是{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因为集合的本质恰好在于其元素的构成情况。也就是说,在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之间存在某种非对称性:同一个必然真理仅仅揭示了{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而无法揭示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
第二组反例可以称之为“无关性反例”。根据个体化原则,苏格拉底必然与其它任何个体都不同一,因此“苏格拉底不同于埃菲尔铁塔”是必然真理。从而〈不同于埃菲尔铁塔〉是苏格拉底的必然属性。但是它却似乎不是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因为苏格拉底的本性并未以任何方式与埃菲尔铁塔相关联,否则的话,不光埃菲尔铁塔会与苏格拉底的本性关联起来,甚至任何东西都将与苏格拉底的本性相关联——只要把〈不同于埃菲尔铁塔〉中的埃菲尔铁塔换成任何东西(除苏格拉底)都将获得一个苏格拉底的必然属性。这意味着要了解苏格拉底的本性,我们必须先行了解所有的东西,而这显然不符合直觉。
第三组反例可以称之为“平乏性反例”。“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2+2=4”(Socrates is such that 2+2=4)是一必然真理。因而,〈如此这般使得2+2=4〉是苏格拉底的一个必然属性,但它显然不是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与“无关性反例”类似,“2+2=4”这一算术真理与苏格拉底的本性完全不相关,否则的话,任何必然真理都将成为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的构成要素了。
第四组反例针对模态主义解释的一个限定性版本展开,本文暂不作讨论。
关于前三组反例之所以存在的根源,范恩本人作了简要分析。他认为,只有当某必然真理T具有关于对象X的根源敏感性(source?sensitivity)时,它才能够用于展现X的本质。所谓关于X的根源敏感性,是指T的真奠定于X的同一性之中。“苏格拉底是哲学家”的真奠定于苏格拉底的同一性之中,因而它具有关于苏格拉底的根源敏感性。但是“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的真却并不奠定于苏格拉底的同一性之中,而是奠定于{苏格拉底}的同一性之中。因此,那个真理只能展现{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却不能展现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范恩认为,必然性真理一般不具有根源敏感性,而本质性真理必须具有根源敏感性。这一差异解释了非对称性现象的存在,也解释了为何本质属性无法通过必然属性得以完全刻画和捕捉。
关于范恩的这一分析,存在一些疑点。首先,并不清楚为何“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的真仅仅奠定于{苏格拉底},而不奠定于苏格拉底。实际上,“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表达某种二元关系:“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具有如下关系——前者是后者的唯一元素”,其逻辑形式是R(a, b)。根据关于二元关系的一般性理解,对于R是否成立而言,a和b同样重要且缺一不可。似乎并无特别理由认定R(a, b)的真仅仅奠定于其中一个元素,而非另一个。实际上,如果苏格拉底不保持其同一性,那么“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在某些情况下为假。这是因为,只有那个唯一的苏格拉底S才具有〈{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这一属性。如若苏格拉底失去其同一性,则它就“变成”了另一对象S’,而S’不可能具有那一属性。由此看来,“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的真必定奠定于苏格拉底的同一性之上。
其次,根源敏感性的概念似乎掩盖了前三组反例之所以看上去存在的真正根源。这一根源最直观地体现于第二组反例中:如果“苏格拉底不同于埃菲尔铁塔”这一必然真理展现了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那么对苏格拉底之本性的展示和说明将不得不诉诸埃菲尔铁塔。但直观上,埃菲尔铁塔与苏格拉底毫无关系,即使埃菲尔铁塔不存在,苏格拉底的本性也丝毫无损,从而对苏格拉底本性的说明不应该诉诸这一完全不相关的东西。同样的无关性也体现在第一组和第三组反例中,苏格拉底的本性似乎与任何集合的构成性或必然真理并不相关。从而通过诉诸这些不相关的集合和真理来说明苏格拉底的本质,必将导致反直觉的后果。因此,与其说三组反例的存在源于根源敏感性的差异,还不如说源于这种无关性。
接下来,我将尝试阐明:“无关性”主要是在本质属性归属的认识论意义上而言的,它的存在与本质属性在形而上学上的合理归属并无冲突。通过区分本质属性的两层含义,既可以从认识论上说明“无关性”的直观根源,也可以保留其在形而上学上的“相关性”,从而表明本质属性的模态主义解释在形而上学上仍然成立——尽管在认识论上不尽恰当。第二节的讨论将重点阐明这一区分及此区分下的认识论不相关性,以容纳范恩反例呈现出的基本直觉。第三节将从正面说明为何在形而上学上而言,看似不相关的本质属性归属实际上具有相关性。
二、两种本质属性的区分
关于本质属性的理解和界定,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就存在诸多争议。但几乎没有争议的是:本质是一个形而上学概念。一个对象的本质被认为是“使得它成其为自身”、“保持其同一性”、“使之不同于其它东西”的东西。由于一个对象的本质是造就对象同一性和独特性的根源,并使得它不同于任何其它东西,本质具有某种认识论的意义:它可以使得我们将此对象与任何其它东西区别开来。只要我们把握了对象的本质,我们就在认知上获得了某种区分性能力——使得任何两个无论区别多细微的东西都可以得以区分和辨识。
但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本质属性往往并不与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质属性重合。正如要从一群嫌疑犯当中辨别出凶手来,通常我们不必将〈人〉、〈成年男性〉、〈具有双脚〉等平乏特征纳入考虑,需要介入的是〈时间t时出现在现场〉、〈与被害人有利益关系〉、〈作案凶器上有其指纹〉等有效特征。在此情况下,大量“不相关”的本质属性不必介入,需要介入的仅仅是那些具有区分性意义的本质属性。
尽管在认识论意义上,很多属性不必作为辨别性属性介入,但在形而上学意义上,它们仍然不失为本质属性。恰如〈人〉、〈成年男性〉、〈具有双脚〉、〈会说话〉等特征不必介入到对凶犯的辨识中来,但它们仍然是凶犯的本质属性。于是,我们可以将本质属性区分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同一性本质”和认识论意义上的“识别性本质”。在某种意义上,识别性本质是同一性本质的“显性”构成部分,它在各种认知情形中显著地成为对象的识别性特征。当然,哪些同一性本质成为识别性本质是取决于不同情形下的不同认知诉求的。
当然,本质的概念在根本上而言是一个形而上学概念,因此谈论认识论意义上的本质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免显得有些矛盾。但是,我们认为“识别性本质”这一概念恰当地捕捉了范恩反例下的朴素直觉,使用这一认识论概念对于澄清本质属性归属的直观恰当性极为贴切。恰如,一位侦探在经过大量探查和深思熟虑后说“凶手一定是人”会多少显得不恰当一样,当我们需要通过诉诸本质属性来辨识苏格拉底是谁的时候,被告知“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时会显得不恰当。这一不恰当性正好源于“识别性本质”的缺失。因为尽管这些非识别性本质的归属是真的,但却丝毫无助于相应的辨识要求——他们显得“无关”!
因此,与同一性本质与识别性本质的区分相对应,我们可以作出“真的本质属性归属”与“恰当的本质属性归属”的区分。本质属性的归属是否为真仅仅取决于被归属对象是否在形而上学上具有那一属性,而本质属性归属的恰当性不仅要求它是真的,还要求这一属性有助于在认识论上将被归属对象“凸显”出来。于是,关于范恩反例下所呈现出的“不相关性”,我们给出如下解释:范恩的三组反例所涉及的本质属性归属都是不恰当的,而这种不恰当性正是“不相关性”的源头。〈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等属性丝毫无助于“凸显”苏格拉底的独特性,继而有助于将苏格拉底辨识出来。
实际上,尽管范恩明确将本质概念视为形而上学概念,但在构造其三组反例时,他本人却时常诉诸认识论的概念来理解本质概念。比如,在苏格拉底与{苏格拉底}的例子中,他说“从来无人主张,为了理解一个人的本性,我们必须知道他属于哪个集合”。的确,为了理解苏格拉底的本性是什么,我们不必知道他属于哪个集合,通常我们只需要知道苏格拉底具有〈人〉、〈理性〉、〈出生来源〉等属性就够了。以我们的术语来说,识别性本质——而不是同一性本质——对于理解苏格拉底的本性才有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苏格拉底的本性是什么并不取决于他属于哪个集合。在形而上学而言,苏格拉底属于{苏格拉底}这一点对于苏格拉底的本性本身——而不是对于我们对其本性的理解——而言,至关重要!因为,只有苏格拉底才属于{苏格拉底},如果苏格拉底不属于{苏格拉底},则要么苏格拉底不等同于其自身,要么{苏格拉底}不等同于其自身。根据集合的外延性原理,{苏格拉底}不等同于其自身仅当苏格拉底不等同于其自身。由此,如果苏格拉底不属于{苏格拉底},则苏格拉底不等同于其自身。由于自我等同性是包括苏格拉底在内的任何东西的本性,苏格拉底属于{苏格拉底}这一点对于苏格拉底的本性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或许,范恩及其同情者仍心存疑虑:很难理解为何苏格拉底在形而上学上的本质性要诉诸某些不相关的对象。看起来,即使埃菲尔铁塔不存在,苏格拉底也不失为苏格拉底啊!有何理由认定必须通过诉诸埃菲尔铁塔来给出苏格拉底的本质呢?甚至,只包含苏格拉底作为唯一构成物的可能世界也是可想象的!在那种情况下,苏格拉底的本质问题依然存在,尽管不存在任何其它东西与之相区别。既然本质是使得一个东西成其为自身的东西,那么本质必定内在于对象本身。只要搞清楚苏格拉底的“内部构成”,就可以搞清楚苏格拉底的本质。既然埃菲尔铁塔外在于苏格拉底,在对苏格拉底的本质刻画中引入埃菲尔铁塔必定是荒谬的。
我们认为,这些疑虑源于我们习惯于在某种形象化的意义上来理解本质,即关于本质的说明就是“深入对象内部的观察和记录”。这一形象化的理解忽视了本质属性的某种外在性特征:既然任何对象的个体本质都将此对象与任何其它对象区分开来,那么通过诉诸外在对象与此对象的联系和区别,个体本质也将得以呈现。将所有不同于苏格拉底的对象分别带入“不同于……”,所得到的这些适用于苏格拉底的必然属性的逻辑合取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苏格拉底的本质。这一情况类似于集合的外延性定义:通过枚举其元素,我们可以定义集合{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尽管此集合作为一个抽象对象与作为具象对象的那几位哲学家是“无关的”。虽然集合的内涵性定义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那个集合,但在恰当的限制性条件下,外延性定义与内涵性定义是等价的。同样,尽管关于本质的“内在主义”说明更加简明,且更有助于推进我们关于对象的认知把握,但相应的“外在主义”说明在实质上是等价的。
在苏格拉底的例子中,这一等价性的源头可以浓缩为:任何对象都是自我等同的。恰好是由于苏格拉底具有自我等同性,因而它具有属性〈不同于埃菲尔铁塔〉。这里并不意味着如果埃菲尔铁塔不存在,就无法给出苏格拉底的本质。因为〈不同于埃菲尔铁塔〉仅仅是〈不同于……〉的实例,而后者才是苏格拉底的本质属性的充分表达。当埃菲尔铁塔不存在时,缺失的仅仅是这一本质属性的一个实例,而不是那个属性本身。因此,引入〈不同于埃菲尔铁塔〉来界定苏格拉底的本质不仅具有某种相关性,而且也不会导致把苏格拉底的本质依附于埃菲尔铁塔这一偶然存在物。总之,范恩的三组反例源于某些本质属性归属在直观上具有的某种“无关性”,而这种无关性又源于“识别性本质”的认识论要求。但在形而上学上,那些看似无关的性质其实具有相关性,它们是“同一性本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接下来,让我们通过某种技术化的手段来更详细地阐明这种形而上学相关性的基础。
三、作为对象反身性属性的本质属性
自弗雷格以来,语言表达式在形而上学、认识论和语义学上的相关性被逐步揭示出来。弗雷格之谜揭示了共指称表达式替换可以导致信息内容上的差异。其次,卡尔纳普的“内涵-外延”方法揭示了共指称表达式替换可以导致内涵或意义的差异。而蒯因关于量化纳入的论述展示了共指称表达式可以导致模态性差异。之后,卡普兰关于“符征”与“内容”的区分和克里普克用于挑战描述主义的三大论证表明,语言表达式在模态性、先验性、分析性上具有某种系统相关性。这种相关性正在当代流行的种种二维语义学中以不同的模式加以刻画和捕捉。
特别的,以先验性为例,包含索引词的语句与包含描述语的语句往往具有不同的认识论地位。“我在这里”或许不是一个很典型的先验真理,但“此时此地正在说出此话的人正在此时此地正在说出此话的人此时所处的位置”却毫无疑问是先验真理。后一语句对“我”和“这里”的呈现使用了不同的表述方式(way of specification),这一替换更加明确地展示了“我在这里”所具有的某种非经验性——大概没有人是基于经验知识才得以断定“我在这里”的。索引词的这一特性被莱辛巴赫称为“殊形反身性”(token?reflexivity)。正是由于对“我”和“这里”的表述是通过诉诸那两个殊形表达式本身而实现的,其非经验性(和分析性)才能以直观呈现。
现在,让我们把这一观察加以推广:属性与对象间的相关性的展示或许也部分受制于对象或属性的表述方式。在形如“X是Y”的语句中,Y的某些表述方式或许并不适合于展示X与Y之间的相关性,恰如“我在这里”并不适合于展示那个真理的先验性。如果能够通过某种恰当的技术手段来改写“X”或“Y”,或许二者间的相关性便可得以呈现。先以“苏格拉底是A和B的孩子”为例来说明这一点。如果某人对A或B一无所知,那么他便无法得知苏格拉底和〈A和B的孩子〉的相关性。如果把“A和B的孩子”替换为“苏格拉底的父母的孩子”,则“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父母的孩子”明确展现了对象和属性之间的相关性。此例中,改写是通过诉诸对象而实现的——通过诉诸苏格拉底这一对象本身来呈现〈A和B的孩子〉这一属性。基于此改写方式与“殊形反身性”改写的类似性,我们可以称之为“对象反身性”(object?reflexive)改写,从而把以此方式加以改写和表述的属性称之为“对象反身性属性”。
把这种改写方式运用于范恩的反例,我们可以尝试系统地构造关于属性的对象反身性表述,以此来展示对象反身性属性与对象的内在相关性。〈{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这一属性的表述可以替换为“包含苏格拉底为唯一元素的集合的唯一元素”,后者表达的对象反身性属性显然与苏格拉底这一对象是相关的。从而,“苏格拉底是包含苏格拉底为唯一元素的集合的唯一元素”不仅是必然的,而且,鉴于苏格拉底这一对象同时介入对属性的界定,此必然真理的对象和属性呈现出直接相关性。相比较而言,之所以在范恩的原始例子中这种相关性看似缺失,是因为当那一属性通过“{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加以表述时,似乎介入此属性定义的是{苏格拉底}这一集合。尤其是,集合被视为典型的抽象对象,从而那一属性的界定最终仅仅诉诸某种抽象对象。进而,由于苏格拉底是具象对象,它与通过抽象对象加以界定的属性之间必定没有相关性。
但是,尽管在形而上学上而言,作为抽象对象的{苏格拉底}是基本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无法以其它的基础对象加以定义。特别是,尽管{苏格拉底}是抽象对象,但它并不是一个任意的抽象对象,而是仅仅包含苏格拉底这一具象对象——而不是包含其它任何对象——为唯一元素的抽象对象。这种非任意性恰好是我们加以捕捉的那种相关性的真正基础。那么在埃菲尔铁塔的例子中,是否存在同样的非任意性呢?
不像{苏格拉底}的例子,〈不同于埃菲尔铁塔〉似乎无法直接通过苏格拉底加以界定。确实,如果竟然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大概任何对象都可以通过任何其它对象加以界定了。为了展示苏格拉底与〈不同于埃菲尔铁塔〉间的关联性,首先可以注意到的是,当把“埃菲尔铁塔”替换为“苏格拉底”时,“苏格拉底不同于埃菲尔铁塔”由真变假;而将之替换为任何有别于苏格拉底的对象名称时,它都为真。
因此,似乎可以认为,“苏格拉底不同于埃菲尔铁塔”之为真的根源在于如下一般性真理:“苏格拉底不同于任何有别于苏格拉底的东西”。由于埃菲尔铁塔是“有别于苏格拉底的东西”这一概念的实例,可以说“苏格拉底不同于埃菲尔铁塔”也仅仅是“苏格拉底不同于任何有别于苏格拉底的东西”这个一般性真理的实例。从而,〈不同于埃菲尔铁塔〉也仅仅是〈不同于任何有别于苏格拉底的东西〉这一属性的一个实例,而后者恰好是一个对象反身性属性。因此,对象反身性的改写方式同样适用于这一案例:〈不同于任何有别于苏格拉底的东西〉与苏格拉底的关联性是十分明确的,而通过成为此属性的一个实例,〈不同于埃菲尔铁塔〉也与苏格拉底关联了起来,尽管我们不得不说这一联系多少显得有些“间接”。或许,这一间接联系性也正是直观上的无关性的根源。
最后,让我们尝试将这一改写技术运用于范恩的第三组反例。“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2+2=4”所归属给苏格拉底的属性〈如此这般使得2+2=4〉看起来与苏格拉底是毫无干系的。因为我们可以将“2+2=4”替换为任意必然真理,从而获得相应的必然属性,但苏格拉底似乎无法与基于任意必然真理的任何属性都具有关联性。然而,首先必须注意到的是,“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2+2=4”甚至并不是一个真语句。通常而言,必然真理被认为在逻辑上等价于某种关于可能世界的全称量化。在可能世界语义学的当代运用中,有不少人认为在语义学上引入不可能世界(impossible worlds)的概念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不可能世界的特征性标志是它使得某些必然真理为假。尽管“2+2=4”在所有可能世界中为真,但它在那些违反算术基本定律的不可能世界中却为假。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引入不可能世界,本质的模态主义解释仍然成立。因为只要我们把必然真理看作是在所有可能世界为真的真理,而不是在所有世界(可能或不可能)为真的真理,本质属性仍然可被定义为必然属性。因此,范恩的第三组反例的完整表述应该是“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在可能世界中2+2=4”。接下来让我们说明〈如此这般使得在可能世界中2+2=4〉这一属性如何与苏格拉底是相关的。
在关于不可能世界的种种刻画中,真矛盾(true contradictions)的存在被认为是不可能世界的典型特征。存在某些苏格拉底既是哲学家又不是哲学家的不可能世界。具有矛盾属性的不可能世界对象与不具有矛盾属性的可能世界对象显然是不同一的。亦即,不可能世界是违反对象自我等同性原则的世界,而可能世界是遵循对象自我等同性原则的世界。把此刻画运用于范恩的例子,“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在可能世界中2+2=4”等价于“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在遵循对象自我等同性原则的世界中2+2=4”。由于苏格拉底即是遵循自我等同性的对象之一,范恩的例子进一步等价于“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在包括苏格拉底的所有对象都自我等同的世界中2+2=4”。现在,其表达的必然属性〈如此这般使得在包括苏格拉底的所有对象都自我等同的世界中2+2=4〉部分地通过苏格拉底加以定义,从而使得它与苏格拉底直接关联起来。
如前两组案例,这里所呈现出的关联性多少显得有些松散,甚至平乏。这毫不奇怪,因为“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的唯一元素”、“苏格拉底不同于埃菲尔铁塔”和“苏格拉底是如此这般使得2+2=4”这三个真理本身就显得足够平乏。根据我们关于语义内容的常识看法,一个语句断定的内容越平乏,那么它所揭示的对象与属性间的联系就越少、越空洞。当范恩给出的必然真理其本身就已经足够平乏时,我们怎能期待相应的关联性不那么平乏呢?无论如何,不可否认,在形而上学上而言,苏格拉底的确与那些属性具有联系。这仅仅是因为那些属性是部分地通过苏格拉底本身而加以界定的。
综上所述,针对本质的模态主义解释,范恩的挑战并不成功。他所提供的几组典型反例之所以具有直观合理性,是因为混淆了我们称之为“同一性本质”和“识别性本质”的两种本质观念。认识论相关性往往比形而上学相关性的要求更高,因此某些同一性本质属性并不是识别性本质属性。范恩的几组反例所提供的必然属性都不是识别性本质属性,但却不失为同一性本质属性。为了明确展示这些本质属性与对象的相关性,我们引入了“对象反身性”改写技术。通过将属性的表述转化为涉及对象本身的表达方式,我们看到,范恩反例中的必然属性均与其对象具有某种内在关联性。这一关联性的存在从根本上破除了范恩反例中的“无关性”假象,从而成为我们继续坚持模态主义解释的决定性理由。
(责任编辑 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