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春鸣
这几年的世界读书日,中央电视台都会上演一台华丽的“中国好书”秀。在各种畅销书排行榜中,这个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和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合作的“中国好书榜”可能是最高大上的。我和家人坐在电视机前,一家人各有各的偶像:叶嘉莹、金波、张嘉佳、朱赢椿,他们都到舞台上去了。
上高二的侄女最喜欢的一本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在榜,在老年大学讲古诗词的父亲最喜欢的—本书《人间词话七讲》在榜,初中生小树最喜欢的《看不见的森林:林中自然笔}己》在榜,我最喜欢的—本书《虫子旁》也在榜。
我有点替《虫子旁》心虚,不知道它是怎么成了三十本年度“中国好书”之一的,要论影响力和学识,朱赢椿怎么拼得过杨绛或者叶嘉莹呢?同样是讲自然,《虫子旁》与美国生物学家哈斯凯尔的《看不见的森林》一比,也是弱爆了。至于书名,也寒碜:别的书那叫一个自信:《一篇读罢头飞雪,重读马克思》《道路自信:中国为什么能》《雪域长歌——西藏1949-1960》《时间移民》《最美的教育最简单》……每—个书名都透露出宏大叙事的意图或畅销因子。相比起来,《虫子旁》是多么渺小的—个视角啊,还没翻开就觉得堪—击了。
当然很多畅销好书,我都只读过书名。据说每年中国都生产超过40万册的书。一这么多书怎么选择啊!所以我们经常在网上相互询问,该给孩子买些什么书,来实现教化的目的?该给自己买些什么书,来装饰心灵或书桌?大多数的依据是别人买什么我就买什么,什么书畅销我就买什么,跟着读总归不会错呗!这些年比读书和买书更流行的就是畅销书排行榜。每一个实体书店、网络书店,还有很多协会、学会、文化公司,推出各种各样的图书排行榜。大多数图书因为畅销而成了“好书”,只有小部分书因为是好书所以畅销了。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平凡人,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而且时间有限,所以分外惧怕大的叙事,’大的阅读。我记得去年有本上榜书的推荐词就把我吓着了——“拥抱历史的大视野,展望未来的大信心”。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在劳累奔波的生活之余,好不容易得着一些闲暇,却通过读书又拍案而起,热血沸腾。
从前,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似乎除了四大名著,并不知道哪本书流行,哪本书不流行,我们很轻易地从读书的过程和书本里,找到我们真心想要的东西。但是现在,几乎所有的书在被生产出来之初,出版社已经为它想好推荐词,写好了书评——等于帮我们把内容先嚼烂了,剔出骨头,甚至提炼出蛋白质或反式脂肪,让我们快捷地享用。所以,能够在各种眼花缭乱之中,在某本书里遇见一句隐秘而又会心的话,大抵上就已经能够到达阅读的幸福境界了。可能《虫子旁》于我就是这样一本书,它说:在那些被我们忽略的地方,有一个精彩的世界。不知道作者是隐藏了自己大叙事的能力,还是确实没有,它就是简简单单地展示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和自然生活。
大叙事是用来供奉信仰的,小叙事才是滋养心灵的。它们哪个更好,哪个更接近人的幸福呢?那么多书,如何是好?这个“好”究竟有多博大又有多微妙呢?其实我不是很懂。但是一张榜单的揭晓,请来七十多岁的席慕蓉、八十多岁的金波、九十多岁的叶嘉莹,这些和他们相关的书,肯定都是好的。每一本书成为“好书”而畅销,都有它的理由,可是你来得及承担那么多的理由吗?而你自己的幸福,又岂是他人的学识、见解可以给你的?所以,当我一看到《虫子旁》毫无矫饰的文字和微观的书写就爱上它了。
中国好书里,有些书足够文艺范,有些书流行,有些书艰深,有些书功利,有些书根正苗红,只有《虫子旁》朴素明白,微观渺小,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作者除了写字和摄影,还有对虫子的写生。虫子们觅食、恋爱,花在它们身边盛开,春天就来了。而我们在钢筋水泥间劳作,无论如何都创造不出自然界的春天。俯身在《虫子旁》的人,看也不看人,所以它也是最骄傲的书写,通过碎微化的叙事,远离人群而抵达人心。
颁奖词说《虫子旁》提醒我们去体会和倾听自然的声音,从而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去省察自己,品味人生。我觉得不需要说得这么复杂,“接地气”三个字就足矣。
我就这么向我的学生们推荐了这本书,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没法体会和领受。他们更喜欢《大数据时代》《时间移民》《万万没有想到:用理工科思维理解世界》这一类书。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来想这个问题。也许因为他们正处在制造喧哗和骚动的时代,又值激情和想象力爆棚的年龄,如果一个人正如花盛开,他就很难感受到一棵草的随风摇曳。而《虫子旁》,虽然是一本文字与图画兼美的书,终究是太清淡了。要么属于孩子,因为他们正像虫子一样自然生长,要么属于在普通生活里沦陷的中年人,他们度过了最激情和有梦想的时光,正在寂静下来,想要透过芜杂的生活去触碰一些尘封的东西。
我又花了几个小时想为什么有些人会喜欢这本书,喜欢到要投票给它让它上榜,先是新浪网,后是中央电视台。忙碌的压力重重的又有点缺钱的生活中,除了在虚拟的互联网,我们去不了远方,身边也没有瓦尔登湖,甚至一百天里才遇见一次澄澈蓝天。我们都知道自己病了,肺上有阴影,心里太焦虑,但是还在笑脸迎人暗中崩溃;为房贷、为职称、为晋升打拼,不知道怎样找到平静和快乐。所以我们像需要喷农药的蔬菜一样,坐在人生的候诊室里,接受畅销书榜单像发传单一样发给我们的药方子、胶囊。福克纳写小说,是因为觉得世界破碎了,他于是用另一个世界来治疗这个世界。我们不会写.就从别人的病里寻找共同的疼痛,企图获得同样的治愈。
我们拼命赶地铁,加班,抱怨无聊,抱怨忙碌,起初没有人知道自己可能需要一本《虫子旁》,后来看到朱赢椿和我们坐在一起——他也有病,有时不想说话,有时心里有点堵——但他的药方是自拟的:用几分钟的时间,看一眼换新装的斑衣蜡蝉,等待日出的小蜗牛,或者十字凹槽里的苍蝇,还有被枯枝砸伤了腰的小蚂蚁……他好像痊愈了。而且,这也是我们可以做到的事情啊!只要愿意就可以去做的。
只要转过个身,可能就会看见一只蜘蛛吐着丝飘到眼前。它织了一张精巧的网,但是它并不在意你是否看着它,你也不需要和它对话,不需要点赞。平静和平凡为什么变得不易得,是因为我们不屑为之,宁愿去汲汲营营。喜欢《虫子旁》的人,读了以后也许不能增加什么学识和智慧,但是能够让自己带上孩子,到附近的林子里去散一下步,听一下虫鸣,这就是《虫子旁》所能带来的一切了。
这一切算不算多,我不知道,可能朱赢椿自己也不知道。如今很多书,在还没有生产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功利的种子,书的模样和过去的书也不同,好多都套着腰封,被冠以畅销、治愈、励志等等标签。有的妄图填充我们的闲暇时光,有的妄图治愈我们的空虚精神,所以每次看到某某网年度十大好书、某某学会十大好书、某某专家权威推荐的某某的好书,格调不高的我,想到的是一群“卡梅拉”,翻到勒口上那些作者的照片,就像看到拔了毛的鸡,被丢在榜单上煮了,然后,大家相互忽悠着说:“来来来,病人们,我们一起干了这桌心灵鸡汤吧!”但是《虫子旁》之类,是心灵鸡汤里,偶尔夹杂进去的几口粗茶淡饭,寻常菜蔬。告诉你其实快乐很是易得:只要你愿意。人生值得珍惜,你看那些虫子。
我们都是有病的人,所以我们喜欢到处找药方:旅行、恋爱、购物、读书……从前,空虚时喝几口心灵鸡汤也就好了,但是现在随着各种隐疾的加重,我们的要求高了,想吃粗茶淡饭,寻常菜蔬。也许,《虫子旁》只是一个隐喻,它诉说的是在追求喧嚣和大叙事的现代生活里,生命中的那些不能承受之轻。
高架上的车流,商场里的促销,网页上的广告,朋友圈的点赞……外面太吵了。这世界上有一些人,读着《虫子旁》,喜欢它是寂静的。好的人生,好的阅读,好的书写,本来都是寂静的。很高兴,曾经从虫子旁经过,因为留意了那个世界,一切会有些不同,你在虫子旁,而虫子们旁若无你。在没有回应的注视里,断了的精神成长可能被接续起来,而声音、功利甚至审美全都远去,你的病在不知不觉里静静地好了。
(作者单位: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