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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雾》:为了忘却的疏离

  • 投稿离歌
  • 更新时间201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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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剑琨

作为法国新浪潮的主将,阿伦,雷乃在纪录片《夜与雾》中利用短短32分钟的电影胶片,将70年前人类自导自演的人间惨剧赤裸裸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反映纳粹暴行的影片不胜枚举,我们往往在所谓彰显人性的好莱坞电影以及大量真实照片文字资料面前变得麻木。纪录片的真实感常常给观众带来直观的冲击,然而我们总是忽视,一旦我们对材料和素材进行剪切,观点就已先验的存在,而与纪录片唇齿相依的客观,往往只是一句笑话。然而本片并非将材料简单的堆砌,更不是哗众取宠的要把观众导向所谓的观点,他只是像一个不经意的闯入者,轻描淡写地叙述所见所想,营造出来的间离效果,却比刻意的引导更加有力。

影片一开始,摄影机带给我们的是一片祥和、宁静的野外风光,缓缓移动的镜头从蔚蓝的天空,到一望无际的田野,这种虚假的祥和并非为了与锈迹斑斑的铁网和废弃的监视楼塔作对比。“鲜血已经干涸,喉舌已经沉默,相机是那里唯一的访客……”我们没有听到激烈的控诉,只有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提醒我们,集中营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我们的视野。还没有等我们反应过来,导演的剪辑将镜头迅速切换到黑白的世界。关于那个时代的资料画面:前进的军队,狂热的人群,不断出现在画面中央的法西斯标志,这种点线面的反复,以及与之前的色彩对比,对于集中营建筑风格克制的调侃。山雨欲来,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即将暴露,人类最最黑暗的历史正在悄悄逼近。

黑白与彩色的交叉剪辑贯穿影片始终,形成导演鲜明而又不动声色的态度:彩色的现在凝望着隐晦黑白的过去。黑白的资料与图片是生硬僵死的,而流畅的剪辑过度到彩色影片时,长时间的摇镜头又仿佛体现暴力之后来之不易又健忘的祥和。但是导演雷乃在巧妙地将过去与现在截然分开的同时,仿佛若有若无地在引导着某些联系,当你看过了无数瘦骨嶙峋的尸骨被推土机埋入地下的画面,再跳转到安宁祥和的田野的彩色画面时,让人不禁会联想到这肥沃的土地都来自于那无辜的“尸体肥料”,多年以后,仍然默默的诉说着当年的绝望,对二战中纳粹集中营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进行着无声的抗议。导演在安排这种交叉剪辑的同时,也利用画外音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们对过去了解甚微,对现在又有多少把握呢?”这种冷静又平铺直叙的述说,搭配雷乃的这种剪辑手法,正如新浪潮之母瓦尔达所言: “非常有效地运用了间离效果,并以理智和疏远使感情得到净化。这就叫通过一种不追求感伤力的结构去获得激情。”

随着影片的发展,不难发现,《夜与雾》在表现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的罪行时,显示出难能可贵的克制与冷峻,没有过分的粉饰和煽情,没有激扬的台词、悲怆的音乐、声泪俱下的控诉,而是以隐忍与克制的态度,将史料与新闻照片进行剪接,客观地呈现事实证据,在看似平静又准确的解说词的映衬下,使得犹太人在集中营的遭遇汇成细流缓缓流入观众心里,而与此同时,仿佛是放置于美术馆的作品,给观者一个自由探索的空间,在冷静的笔触之下,观者与影片保持一定距离感,在看似理智的互动中,形成自己的观点,仿佛历史深处的一双眼睛,它们如此平静,却有穿透时间的力量,在疏离的对视中,情感慢慢地堆积,最终波涛汹涌,掀起情感上的狂风巨浪。

而导演在影片人物模糊式的量化设定也体现出其个人风格:影片淡化人物的表面特征刻画,并没有突出一两个案例,而是注重探索人的精神世界,让受害者都以群像的方式出现,成堆的尸骨、头发、人皮,一方面渲染了纳粹统治的集中营可怖的氛围,同样保持疏远的呈现,再次在影片高潮部分带来奇妙的间离效果。每一条生命的出世都难能可贵,而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而当这样灭绝人性的毁灭以数量级的形式叠加在一起的时候,当生命的消亡以一种麻木不仁的方式消弭在重复之重复当中的时候,作为观众,你望着导演刻意塑造的轻描淡写的言说:当女人的头发被做成布匹,尸体被制成肥皂,骸骨被当作肥料——九百万亡灵在乡间游荡——相信很难让观众无动于衷。另一方面,一个个在集中营的个体犹太人早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意志与身体的自我双重支配,他们像奴隶甚至牲畜一样进行集体管理:脱光衣服、排队消毒、剃头、编号、分类标签……被异化为一个麻木的符号,直到镜头带我们看到那个用来记录犹太人的花名册时,我们才意识到一条生命的消逝,在集中营里也许就只是花名册上的轻划一笔。由此观之,导演在处理群像的手法上,再次运用了与处理文本相似的间离效果,刻意营造的充满距离感的对望,在此时上升到一个立体层面的间离模式。

从镜头语言来看,本片采用大量的全景长镜头覆盖,在拍摄许多景物以及地点——如公共厕所、医院、妓院时,都采用了推镜头、摇镜头以展现集中营的环境,运用一种诗化的绵延的空间逻辑,带领观者畅游在连续的空间之中。有一个镜头让人难忘:堆积如山的女人的头发。镜头首先用一种凝视的态度展现着头发的一部分,当你还在脑海里想象这些头发的主人生前遭受怎样的虐待时,镜头慢慢摇起,渐渐地,举目四望,漫无边际的头发出现在画面里,镜头的角度之低,让人的感情在一瞬间蔓延开来,产生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诗意,仿佛是安迪沃霍尔残忍的画作,在不断复制与重复中,个体生命被无情地消磨掉了。不知不觉中,音乐与画面的协调配合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向观众传达了复杂的情感。长时间的镜头停滞留给观众更多的思考空间,关于历史、责任与救赎。

虽然这是一部纪录片,但是导演亦通过电影化的形式及语言去诠释整部影片的主题。平缓的解说词在整部影片中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略带文艺的话语以及所提出的铿锵有力的问题,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带领观众进行不同角度的切换,带给我们思考与审视。触目惊心的画面与平静讲述的解说词似乎形成了一定的反差,但正是这种反讽让观众陷入更多的主动想象空间。雷乃为我们打开一个出口,透过集中营的血腥,观众得以喘息,让你意识到冷静的现实仿佛同样冰冷的可怕。除了带给你冲击的头发、尸体、瞪着的绝望的眼神,《夜与雾》在镜头上也有一系列间接式的表达:一间间看似浴室的房间废弃已久,喷头也已锈迹斑斑,当然,当年从这喷头里出来的并不是让人洗涤身体的清水而是无情夺取犹太人生命的毒气。这种工业化式的杀戮看似“高效”,实则诠释了什么是惨无人道。当镜头带我们看向毒气室的天花板,一道道烙印般的抓痕,在长久的镜头中仿佛动了起来,我们看到的不止是结果,而是在主动想象它产生的过程,这样一种由内而外让人产生的颤栗仿佛恐怖片一样,给人产生一种无形的绝望感,萦绕在心,久久难忘。是的,正如片中的旁白一样: “门关上了,钟表继续在走。”

影片的结尾或许让你似曾相识:同样的对集中营遗址建筑的摇镜头,同样的平缓而复杂的管弦音乐,仿佛与片头开始一样娓娓道来,这种有着呼应的对称性让《夜与雾》深深刻下了自己的风格烙印。这种重复与对称无疑也是导演对观众的另一种警醒,昨天和今天不一样,昨天却和今天没什么不一样。当我们置身其外,惊叹于70年前的大浩劫之后,历史、时间、空间留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在思考什么?

“不是我的责任”,管理犯人的囚犯说。“不是我的责任”,军官说……

“不是我的责任?”解说员是唯一提出异议的人。可以意味深长地把它表达为一个问题: “那么究竟谁该负责任呢?”当这样一个问题看似轻描淡写地抛出来给观众、给我们自己,我又一次意识到了导演不断将彩色现在与黑白过去交叉剪辑的意味:我们要不断提醒,提醒观众不要忘记历史;我们要不断的提醒,提醒观众不要忘记现在;我们要不断提醒,提醒罪恶并不只停留在历史的那一刻。

当这些画面变为过去,我们假装再次充满希望……我们对周围事物视而不见,对人类永不停歇的哭喊充耳不闻。历史如同寒夜中的薄雾一样,在看似遥远的时空中凝望着我们,我们为了忘却而选择刻意的疏离,而在疏离的过程中,历史才突现出他本来的冰冷与铿锵。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